8.
監視了友洋一個禮拜,懷恩幾乎一無所獲。友洋的作息就跟機械一樣,日常生活猶如操作精良的時鐘,每一個步驟都準確無誤:六點起床、七點出門、七點二十分走進校門口,五點從學校走出,五點三十分固定走化學工廠隔壁的暗巷回家,六點進入家門,七點亮起房間的小燈,練一個小時的鋼琴(多為巴哈曲目),九點走到倉庫作實驗,十一點結束實驗,花十分鐘盥洗,十一點半準時就寢。
懷恩曾經懷疑一切有可能作假,但調閱所有X城街巷監視器,也未曾發現友洋的蹤跡。這個人就跟傳聞一樣,古怪枯燥,相當乖僻,走路總是垂著頭,彷彿承受不住自身那顆奇大的腦袋瓜似的。若然所說的女朋友,難道只是穿鑿附會的傳說嗎?友洋若有女朋友,那只會有一個人,就是他自己的影子,因為他總是看著地上目不轉睛的,好幾次,懷恩親眼瞧見,友洋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模樣深情款款的,好不溫柔。
當懷恩開始放棄原先對友洋的假設時,事情才真正有了進展。某天,一個身材瘦長,樣貌平凡、說話聒噪的女孩子和友洋一同回家。女孩子就讀S中學三年級,是友洋的學姊,兩人除了樣貌一樣不起眼外,其餘天差地遠,友洋顯得不多話,性格文靜,而那女孩卻能蹦蹦跳跳一整天。兩人不並肩走,總是一前一後,恰巧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友洋仍然專心凝視地上的影子,而那女孩除了在背後觀察友洋外,偶爾會瞧著天空傻笑。
懷恩分辨不出來兩人是不是情侶,只覺得組合有點古怪。他又連續觀察幾天,發現兩人互動有較為親暱,總是摀著嘴小聲談話,深怕祕密會被洩漏出去般。女孩神情明顯帶著得意,友洋則有一種異樣神采,鼻翼微微舒張,露出似笑非笑的愉悅,那神情令人有點厭惡。他們沈溺在一種歡喜,臉孔扭曲著,刻意控制嘴角揚起,生怕壞了未來即將發生的好事。那種故作低調的模樣,真令人發嘔。
這就是男女熱戀的模樣嗎?懷恩感到可笑,友洋發情的模樣,像是工蜂圍繞著母蜂獻殷勤,一個被譽為天才的少年,水平也不過如此,一樣可笑、可笑。
一天,懷恩決心跟蹤女孩,打算找機會旁敲側擊,不料女孩注意了他,反倒自己靠了過來,她露出那雙豆大無神的雙眸,提高聲調地說:「你是不是懷恩啊?是不是呢?」
懷恩微微點頭,不打算主動出擊,他從女孩身上嗅出一種果酸味,放得過熟的果酸味。女孩似乎高興極,又靠近一步說:「嘖嘖…比友洋還厲害的天才呢…」
她嘻嘻笑笑,左瞧瞧懷恩,又看看懷恩,全身打量一陣後,突然驚訝喊道:「你長得可真秀氣,我想想…倘若…你的頭髮長到這…」她雙手比劃到懷恩腰的高度,右手落下瞬間微微劃過懷恩的後頸,激起他一陣痛意,她詭異地笑著說:「那麼,你會是一個很美的女孩喔!像雪一樣…的女孩…」
懷恩此時才真正注意女孩整張臉,她臉色泛著蒼白,五官平乏到像是不存在似的,她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和友洋竊竊私語時的扭曲臉孔,意味著一種陰謀。聽到那樣的讚美,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並不是為像女孩這件事情,而是她在自己身上勾勒出次雪的模樣。無疑的,懷恩明白自己有張相當秀氣的臉龐,他和妹妹在十歲以前,總是被認為雙胞胎,妹妹死後,他甚至很少注視自己的臉。
「友洋等你好久了,你在看我們的同時,我們也在看著你呢!」陰冷冷的聲音,突兀地蹦出來,女孩的唇在風中顫抖著。
懷恩心頭一驚,沒意料到女孩大剌剌的抖出,他覺得尷尬,好像所有的動機都被看穿,但卻不能轉頭逃跑。這女孩一邊刺激著他,一邊準備看他的笑話,令他羞憤的想掐死她。
「妳在說什麼?」他佯裝不解,但拳頭緊握的在顫抖。
「哼…懷恩,你不是想知道脖子背後的祕密嗎?我告訴你…這件事情,你的父母也是幫兇…沒有他們的協助,我們的計畫怎可能成功呢?」她靠得很近,近乎貼著懷恩耳後說:「你忘記了嗎!你妹妹是怎麼死的…」
不可能!──她在說謊!
懷恩才放下猜忌的心又被激起,他才剛認定父親並不知道兇手啊…難道若然欺騙他嗎?有可能嗎?還是女孩假意試探他呢?
驀然,懷恩想起凱子那雙瞪紅的雙眼,與他死前所說的話:「你忘記了嗎!你妹妹是怎麼死的…」莫非凱子並不是死於規則,而是死於友洋的計畫?
他驚恐的看著女孩,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難道他所做的事情都被發現了?可是這是為什麼呢?沒有理由啊…他不認為友洋會為了一個科學展的失敗,而大費周章設計這些…一定有更濃厚的仇恨才是…
他們到底知道多少,又想要什麼呢?一個制裁?
懷恩此時思緒很亂,他想知道對方的動機與意圖,因為妹妹的死是一個相當完美的謀殺案,他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直接證據。可是為何兩個陌生人這麼在乎妹妹的死?而他的父母究竟是真的有參與,還是只是女孩的故弄玄虛呢?他繼續不動聲色觀察女孩的反應,女孩正得意的笑著,眼神流露對懷恩恨之入骨的殺氣,她好像一切都瞭若指掌,他察覺自己就像被貓抓到尾巴的老鼠,動彈不得。
「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先失陪了!」懷恩扭過頭,他不打算跟女孩耗下去,她很難纏,比起外表來說,性格顯得更有攻擊力。
見對方無動於衷,女孩連忙擋在他身前,發狠地說:「你可以繼續裝傻,可是懷恩,你的脖子再扎幾針,可是會見骨的,到時候你可就要捧著頭上學了。」
懷恩毫不留情的推開她,繼續往後走,女孩也不打算糾纏,她不停狂笑著,笑聲緩緩傳開,在空氣裡波動著,就像友洋的琴聲,有一種詭異的空洞。
在近乎逃走的回程裡,懷恩才真正感到恐懼,怪物只是一種心裡揮之不去的陰影,但並不是真正的懼怕,但那種犯罪即將被揭發的威脅,卻揪著他的心。他不敢想像自己被揭發後,會變成什麼樣子。自己還未成年,政府也早就廢除死刑,可是那種不榮譽的罪名卻必須背負一輩子。然後他會失去所有的驕傲,失去一切完美的存在,失去…他還會失去什麼呢?他不敢想了!
突然,活在意識裡的那種嘴,不斷開開闔闔,好像提醒著懷恩,他會失去什麼。一張嘴、兩張嘴,無數張嘴在他腦海裡不斷覆述,他不懂在說些什麼,只是想趕出這些影像。
滾!滾!都給我滾!──他心裡吶喊著!
白色密閉的實驗室、在沙漏翻翻轉轉的流沙、嗶嗶波波的機械聲不停在他腦海竄流著,所有X城的緩慢──腳步聲、情人對話、翻開報紙、一顆球飛過的速度、落葉飄落、電視開關、日落日出、貓行進在屋簷上……以及夜夜抽打屍體的鞭子聲,一切都像是在最大阻力裡進行著,瞇起眼睛,你能從微距裡,看到動作的軌跡,一幕一幕,一格一格,精確的被控制著。
懷恩抱著頭,痛苦的吶喊著,他蹲在暗巷裡,仰頭窺探被巷子擠出的細長天空,
薄薄雲絲流動的不甚自然,大氣的顏色顯得做作。他覺得自己是透明的。彷彿在宇宙中心只有他一人存在。
他想起最後一次看到次雪時,她正淘氣的笑著,穿著紅色圓領小外套,搭著深灰與褚紅交雜的格子群,白色的長襪上套著銀色兔毛的長靴,她那天有個約會,而他正打算給她一個教訓。沒錯,一開始他並不存心要讓妹妹死亡,只是一個教訓,讓她在自己王國裡,嚐點苦頭。他向會員公佈妹妹的弱點,設計出一連串黏答答的冷血生物、多眼妖怪、變成鱷魚的父母,臉黏在鱷魚的背上張著大嘴耀武揚威,各種熱帶雨林出現的巨大樹怪、食人花,齜牙咧嘴的蜘蛛與狼的結合體…等種種新奇駭人的怪物。
懷恩安排牠們潛伏在家中各個點,然後逐一的迫害她。僅是如此。
次雪總說她不瞭解他,她很想知道他生冷的表面下,藏著什麼,她如果多少知道一些,那麼她就不會這麼討厭他。懷恩選擇坦承了,坦承在他的世界裡頭,便是存在這麼一個想像世界。可是次雪卻死了。懷恩僅是只有一點慌張。可是之後,對於這種犯罪卻習慣了,沒有什麼。他只是對父母抽抽答答的哭泣時,感到厭煩,好像他們失去多了不起的東西。如果他死了,父母也會這樣愚蠢的哭泣著嗎?或許不會,因為他的父母畏懼他,甚至對自己的存在感到一股憎恨。
啊!憎恨!是不是這股憎恨聯合友洋來設計他呢?他以為父母對他多少還有股難捨的親情,因為他帶給父母榮耀與光環,即使被憎恨,卻還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他是一個完美的傑作,無可挑剔。
也許他低估憎恨的力量了,就像他低估自己遊戲的力量般。
懷恩勉強站起身,他不打算回家了,他不知道如何面對父母,面對他們遲緩生硬的肢體動作,牽強的微笑,沒有味道的餐點,還有一連串令人作嘔的鞭子聲。他們恨他嗎?恨他嗎?懷恩不想明白了。
他想要結束這個遊戲。因為某種莫名的力量壓迫著他。他察覺著自己日復一日的被重複著這種生悶的折磨。活著的感覺被剝奪了,即使被傷害也沒有殘酷的味道,他將自己衣服高領翻下,脖子背後被扎成碎肉,徹底的發臭腐爛並逐漸蔓延形成一圈血腥的傷口。
懷恩失神的走在街道上,X城沒有人理會他,即使他脖子上的血鮮豔奪目。
他來到友洋家,輕易的翻過牆,來到他的實驗室。
打開門,不斷重複的動作,他看到友洋,友洋一貫的驚愕,然後歇斯底里的怒罵著:「你居然闖到我家來,你終於想殺了我嗎?你這個無賴,你這個瘋子!」
「不要再試探我了,我什麼都沒有做。」懷恩一貫的辯解著。
「哼,你破壞我的實驗還不打緊,可是你為什麼要殺了次雪?為什麼?為什麼?」他摔破兩個試管,砸了一個方形玻璃瓶。
「我沒有殺了她。」
友洋小小身子扭曲著,他來回踱步,滿腔憤怒的宣示著:「別賴了,我們都知道了!那女孩你知道吧?她是我和次雪的好朋友,我們都是網路上認識的。雖然我三個人外表上、性格上差距很大,可是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我愛著次雪,她也愛著我。可是你卻、你卻…你這該死的,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你是怎麼製造那個怪物的?」懷恩已經不在乎次雪跟他的關係。
「只要改變氣味分子的組合,香味也能變成具體的物質,再加上追蹤功能,要折磨你並不困難。」友洋冷冷地說。
懷恩煞時明白了,原來是這樣,友洋改變分子的組態進行追蹤攻擊,他設定的對手一直都是這麼強悍啊!他冷笑,微微揚起嘴角,拿出暗藏的刀子,刺向友洋,用力的捅進他的心臟,然後轉動刀子,攪爛他的心臟,啪─聲,友洋生硬的倒了下去。
這次他改變了遊戲規則,他直接殺了友洋。
原本遊戲設定是,他應該帶著全方位監視器,設計播放他鞭打友洋的屍體的畫面給友洋看,然後囚禁他,讓他隔天死於心臟麻痺症。結果當自己以為結束一切回到家時,不幸的看到父親鞭打他的樣子,然後他死於心臟麻痺。若然不是刻意欺瞞他,只是遊戲原本就是雙重陷阱。除了心理暗示效果外,看到仍然要死。若然只是恰巧沒有人憎恨他而已。
若然,他的天使啊!友洋,他的魔鬼啊!
懷恩拔下自己的頭,取出腦中的晶片,按下開關,隨即意識陷入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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