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鼓聲,在暮色裡響了起來。
良子仔細睜開眼睛,混濁的黃沙模糊了視線,刺紅她的雙瞳,讓她不停流淚。她從陷進去的塵沙爬了起來,踉愴走了幾步,她衣不蔽體,喉嚨乾渴,像是被火燒過般,全身灼痛。
幾乎是荒漠中,一間小小殘破的廟寺存活在這,門前一小排石礫歡迎良子的到來。裡頭傳來排笛聲,是江戶音樂的前奏,神秘而空曠,由一群身穿褚紅衣服的小和尚寧靜地吹奏著。她開口跟著唱起來,嘴型張闔著,聲音緩緩流洩。唱出像空氣的聲音,在宇宙間流淌。
好多年了,她找不到平靜。
有時她渴望唱歌,在空曠的荒野,或是在水泥管中,在被文明遺棄的荒廢地帶唱著歌。可是層層渴望,反而讓她發不出聲。她感到無法宣洩的寂寞,就像一個飢渴的人找不到水喝。綠洲,何時她才能望見綠洲。
再張開眼,是一陣恍惚,半夢半醒,她狼狽地抱著枕頭啜泣,是一種無法傾訴地難過。她厭惡自己的生活,單調、乏味、工作、壓力、應對、吃飯、呼吸、癮頭、菸味,她討厭那些,連帶自己也是。每當厭惡的情緒一起,她感覺陰核便開始傳遞強烈的性慾,鬱悶地抽搐著,開始分泌黏密的液體與渾濁的氣味,這時候她便想做愛,誰都可以,一個骯髒的老頭、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個渾身性病的花花大少也罷,都好,只要能填補她的空虛、她的飢渴,都好。
可是一切,終究太過強求,她是良子,台北的良子,被道德囚禁的飛燕。
過多痛苦的感受,一旦遇到深夜,就像關節被寒流穿透般地發疼,而她只能咬緊牙關。她只能把自己當作別人,去漠視他們的痛苦,她讓靈魂飛出肉體,遠遠地觀望,一次又一次。
「最大的困難在於時間,我們不了解時間,也就不了解自己。昨日與今日的我有什麼不同,拆解過後的車與組合過的車還是同一輛車嗎?更改過零件的車與更換過器官的我,還是同樣一件事物嗎?我們能明白什麼?又能瞭解多少本質?」講臺上的錦繡語氣抑揚頓挫,滔滔不絕。
良子坐在臺下靜靜地聽著,她壓抑著菸癮,但表情平順,她習慣壓抑內心的慾望,她討厭自己有表情,很少人能夠從她表情去猜測她的心事。錦繡是她的工作時認識的朋友,她是大學通識課程的講師,什麼五花八門的課程都開,這堂課講的是宗教與哲學。有空檔的時候,她喜歡偽裝學生躲在臺下打發時間。良子喜歡聽她講述各種道理或神秘主義,她很享受錦繡的上課方式,就像是看一場表演一樣。
錦繡叫了幾位同學起來回答,但多半都回答的結結巴巴,毫無新意,她不死心,眼神略帶賊意地叫了一位打扮另類的女孩回答。
錦繡動作誇張地指向那位女孩;「小璦,今天妳逃不掉了,妳怎麼證明昨天的妳和今天的妳是一樣的?」
小璦先是一愣的指指自己,然後笑得嫵媚、語出驚人地說:「昨天跟我打砲的人,我今天再跟他打砲一次,聽他叫床的聲音,就可以證明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還是一樣的…」她神秘的語帶保留。
「一樣的?」錦繡覺得她答案到很新奇。
「一樣的功力高強!」
小璦笑得猖狂,引起教室內同學輿論紛紛,男生多半產生性興奮,有些大膽的不知道在密論什麼,不停傳來一陣陣猥瑣笑聲;女孩有的羞紅臉,有的猛搖著頭不敢認同。
「各位同學不要太興奮,現在還是在上課,小璦妳倒是很敢說。」錦繡不得適時擺出師長姿態來制止同學的喧鬧。
小璦不以為然地說:「我也很敢做!」
「敢做什麼?妳可以分享分享嗎?」一位滿臉痘疤的男學生起哄,似乎不忍這樣愉快氣氛就此停止。
小璦只是撇撇嘴,不予理會,良子此時和她對上了眼,她神情充滿孤傲,直視著良子。
良子彷彿看見自己的影子。
「各位…我想就某一種角度來說,小璦藉由別人來證明自己不變,也是一種很科學的方式,每個人一生中絕大部分都是透過別人來認識自己。」錦繡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這場哲學的辯答,性行為只是變成了一項檢測工具。
在良子若有所思時,錦繡不懷好意地點名了她。
「那良子同學,妳認為昨天的妳和今天的妳是一樣的嗎?」
良子瞇起眼,周遭同學似乎已經察覺到自己的與眾不同,除了陌生外,一點學生氣息也沒有。
「不一樣,每天都不一樣,科學沒辦法證明,別人也沒辦法證明,一切都是虛無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年的我,只是這三百六十五天破碎的組合。我們每天都會忘記過去,過去也會放棄我們,每一天,我們都是獨立的自我。」良子靜靜地說出想法,她的發言引起教室裡的沈默,氣氛變得嚴肅起來。
「妳很有想法。」
錦繡似乎被良子的話震撼到了,她還不曉得良子是想法這麼悲觀的人,今天上課真的很有意思。
隨著鐘響,這場不尋常的騷動終於結束。
錦繡和良子並肩走在一起,她們打算一同到學生餐廳用餐。錦繡點了一盤咖哩,良子點了一碗餛飩麵,兩人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那個叫小璦的人,妳熟嗎?」吃了一顆餛飩,良子問出內心的好奇。
錦繡一邊不停在咖哩上灑了滿滿的胡椒,一邊摀住鼻子說:「算熟吧!她今天講的話妳也嚇到了?」
「還好。」
「她一向這樣,誰的課她都愛上不上的,但她不敢晃點我,雖然作業交的一塌糊塗,可是我覺得她挺認真上課的。」
「那私底下呢?」
「私底下啊…」錦繡吃了一大口咖哩,咀嚼後,聲音壓低地說:「正如她今天講的一樣,她是個很大膽的女孩,之前她系上有一個傳聞,她跟教授好像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學校還特地找他們關切過,不過都是八卦啦,就算真的有也沒什麼好意外的,這種事情妳應該看的比我還多吧?傳播圈的!」
良子一向喜歡錦繡的爽朗,她不避諱地說:「小璦是那種會引火自焚的女生。」
「是啊,大家都這樣想。可是說真的,悲劇這種事情,就像是像是念力,大家都認定會發生時,當事人也會被拖著走,磁場多少會受影響。我覺得她只是再找一個愛自己的方式。」
「愛自己嗎?妳這樣說很多人會反對喔?別人多半認為,那種放蕩個性是在傷害自己跟別人。」良子故意試探地說。
「放蕩是道德的罪過,如果她夠堅強,夠圓滑,將來或許有出路。」錦繡的話帶有深意。
良子羨慕錦繡了起來,錦繡總能在現實與自我中找到一個恰當的距離,可是她卻無力作到,她覺得小璦反映了內心的自己,熱愛著被愛的感覺,卻也明白這意圖著自己將被毀滅。
小璦會不會覺得自己很髒呢?小璦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嗎?小璦她真的夠堅強嗎?良子腦海裡對小璦起了一連串的好奇,她總覺得,如果她懂了小璦,也許能間接懂了自己什麼也不一定。
她已經無力去看穿自己了,她只能把自己想像成別人,試圖去知道答案。
在半勉強半請託的狀況下,良子向錦繡要了小璦的聯絡方式。錦繡隱約知道良子想要作什麼,卻又找不到勸退的方式,她知道涉入另一個人的人生是危險的,是會引火自焚的。瞬間,錦繡豁然想通了一件事,小璦和良子其實是很相像的兩個人,只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唉,一切船到橋頭自然直!錦繡看著道別後良子的背影,她覺得良子變得破碎了起來,像是一盤沙,吹亂了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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