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被時間一點點地消磨,終究融為越來越苦的糖。
台北這個豔麗都市,糖果夜空如霓虹燈閃閃熾熾,在黑夜的加工廠裡製造綺麗幻想,片刻不停從人的打鼾聲中流洩出來。
她應是被什麼給困住了,總圍繞在一股窒息氣氛中,不幸地,跟台北空氣污染一點關係也沒有,更不是眼前被濃霧困住的景色使然,而是完完全全任由直覺下的指令。她察覺自己正在墜落中,是現實、是夢境、是妄想、是祈禱,她不停又不停地落下。深淵是沒有底的,地獄又何嘗擁有時間的尺標,只是不、斷、墜、落。
她會想像,台北的前身是一片荒原或是濕潤潤的盆地,她躺在蕨類植物上頭,像是沈浸在台北的陰毛似的;小小的葉面上滴著露水,就像一根根細長的陰毛,她忍不住想細吮從陰毛滴下的透明汁液。她需要一杯清涼的情慾飲料解渴,因此她必須化為實際行動,跟大地做愛,跟台北做愛。
誰都想不到實際上她是這麼飢渴,擁有比蔡明亮電影更為露骨的慾望,就像他發亮的光頭,如性器官般高聳勃發。她搜遍網路上所有色情的材料,卻仍舊得不到滿足,或許真是所謂精神上不圓滿所造成,可是這屬於現代人的病因,就像是古代難纏病症,只是枯等著折磨人心。精神科醫生多半是不可靠的,他們無法察覺病患的潛在問題,只能對症下藥,只是試圖囚禁他們的症狀,任憑腦中的想像枯萎。喔,更確切地說,是囚禁腦中的野獸。
她走向一間儉樸的咖啡店,老舊的檜木上留下斑駁痕跡,整間店就像死寂的台北城。在她心裡,台北迷人之處並不是高聳的大廈、先進的購物商場,或是時尚東區、人潮洶湧的西門町,而是沈靜屈身在角落的老商店、老街巷,那吸引人之處的是台北老舊殘破的那一面。
台北老舊不堪之處往往座落在最諷刺的地方,並沒有因為時代更替而消滅蹤跡。台北不是東京、不是紐約、不是巴黎,它沒有浪漫的氣氛、先進的科技感,反而帶著濃濃的破銅爛鐵味。
「我要一杯咖啡。」她掏出錢幣,翻在桌面上的是模糊的人頭面,可惜沒有賭注,沒有勝利,只是交易一杯咖啡。
店員似乎認得她,她感受到對方不斷打量的眼光。猶豫了一會,對方似乎鼓足勇氣前來打聲招呼。
「妳是良子對吧?還記得我嗎?」
男子聲音很細,細得讓良子瞇起眼睛。
她抬頭仔細看清對方的長相,男子高高瘦瘦,戴副金框眼鏡,全身書卷氣息濃厚,身上穿著已經洗白的圍裙。她記憶並沒有這個人,可是很顯然他說對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記得了。」她說的有點瀟灑。
他乾笑了幾聲,有點尷尬,又接著說;「我是妳國小同學,畢業十幾年了,難怪妳不記得,我以前坐在妳後面,我是黃柏森,還記得嗎?」
「嗯…其實國小的事情我幾乎忘得一乾二淨了,我並沒有想刻意忘記,但就是不記得了。」她實話實說,不過她對這個人有好感,他很樸實誠懇,若有一個形容詞適合他,應該是諸如「承諾」這樣的字眼。
「就像是背英文單字一樣嗎?」他又笑了起來,笑聲爽朗,與他乾瘦的身子相比,大方許多。
「也許喔。」
「我家以前還住在跟妳同一條巷子,後來上了國中,我就搬家了。妳真的不記得我啦?黃柏森、我是黃柏森喔!」他似乎不太死心。
良子很想叫他別浪費力氣,要喚回她的記憶,根本不可能。她曾經試圖努力過,可是回憶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點線索也沒有,只有幾張模糊的臉,懵懂的難過,淡淡地哀傷,其餘的像是一串不斷飛梭的零碎記憶。
「過去這麼重要?我們現在重新認識就好。」良子語帶心虛,而黃柏森只能難掩失落地點頭。
他似乎想打從心底說些什麼,像是回憶裡很重要的片刻,像是過去他們曾有過特殊關係的轉捩點。
良子拒絕了,拒絕回想,拒絕明白,過去就讓它入土為安吧!良子喜歡一切都能回歸為零的感覺,讓生命沒有任何包袱,可是到了某些時候,她又會覺得完全空白的自己好難熬。
為了解除黃柏森臉上的尷尬,良子開始故作熱絡,這是難得她願意表現的善解人意。
「你呢?現在過得怎樣?你是老闆還是店員?」
「這家店面是我老婆的,平常呢,我是網路工程師,很小間的公司,我老婆這一個禮拜在娘家坐月子,我剛好趁這段時間休年假,順便來幫忙。」他回答地很謙卑,像是對客戶畢恭畢敬的模樣。
「你結婚幾年了?」良子有點驚訝,黃柏森難掩稚氣,看起來比較像是個單身。
「我二十六歲結婚,都結婚七、八年了!我老婆剛生的是我小女兒,我還有一個兒子已經三歲多。那妳呢?」他又笑了起來,並不斷扶著滑落的鏡框,那樣子很性感,良子有點著迷他纖細的手指,並幻想著他撫摸自己的樣子。
「不怕你知道,我已經離婚兩次,而且我不孕,生不出小孩,現在在廣告公司當製片。」良子有點緊張,其實她很少這樣坦白過,她鎮定地從皮包拿出菸,沒一會兒便開始吞雲吐霧起來。她知道黃伯森也抽菸,他身上有著不尋常的氣味,混合著菸的香味。
他沈靜了一會兒,聲音聽起來有點顫抖:「所以妳現在單身?妳看起來這麼漂亮又聰明…那些人不懂得把握妳。」
他看著良子若有所思,好似她的不幸是他造成一樣。
良子知道他誤會了,事實上提出離婚的是她,不孕並不是主因,只是她的藉口。她厭倦了緊張的兩人關係,婚姻生活讓她幾乎窒息,她瀟灑地選擇離婚,但沒想到單身生活也不好過。
她發覺柏森看她的眼神不同了,多了憐惜,這讓她很容易瞭解柏森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她不打算把事情說破,被一個好人同情的滋味還挺特別的。幾乎是立刻,她喜歡上眼前這個男子,她不在意對方是否已婚,她要的並不是一生一世的愛情或婚約,她已經瞭解那種愛情的可怕。
「無所謂,現在的我也活得很好。」她神秘地微笑,眼神直勾著他,她感覺到他有意無意的閃躲視線。
這是「拒絕誘惑」的意思嗎?良子笑了笑,她喝完咖啡,跟柏森交換名片、MSN後便離開。她從沒想過去勾搭人夫,或是當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她沒想過自己會變成人人得而誅之的壞女人,她沒有想過。可是,她不覺得這樣的行為是錯誤的,反而一夫一妻的生活方式,才令人枯燥而乏味。
遇到黃柏森後,她突然想回家找出國小畢業紀念冊,想看看當時他的模樣。為什麼過了十多年後,他還能一眼認出她呢?事實上,她也不明白自己變化了多少,自己長什麼模樣,只知道歲月催促著自己肉體成長,催促著如何填上皺紋,她壓根沒仔細感受過自己怎麼樣老去。她覺得自己就是台北的那些殘破小巷,只能暫時窩身在時代的夾縫中,等待被更替、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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