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什麼!妳撿了一個少年回家養?」錦繡驚訝地差點翻倒手中的咖啡。
良子看著錦繡誇張的動作與表情,覺得她一定受過表演學的訓練,不然怎麼一舉一動都可以如此戲劇化,成功地讓她們成為咖啡店內最受矚目的客人。
像是注意到自己太過招搖,錦繡左右張望一下後,壓低聲音說:「良子,妳是不是欲求不滿啊?妳在犯罪、『犯罪』耶?妳以為妳是撿阿貓阿狗回家嗎?人家父母不會擔心嗎?」她深呼吸後,抓緊良子的手,開始好言相勸:「我知道妳已經不會再相信男人了,可是,犯不著找個小孩吧?妳想想,妳在高中假如曾經一時衝動的話,妳現在的小孩就跟他一樣大了耶,這是亂倫、『亂倫』耶!」
看著錦繡彷彿還有不停地話要說,良子比了一根手指,要她STOP!她才終於冷靜下來,但還是慌張地加了好幾匙奶精。
「妳的問題我都思考過,那個小朋友,他假如要回家,我會讓他回家,如果我不收留他,妳認為他的下場會比住在我家還要好嗎?」滿意地看見錦繡搖了搖頭,她才切起桌上的藍莓蛋糕。
「老實說,我真不知道妳腦袋些什麼東西。」她比了比自己的腦袋,翻了一下白眼。
「這是我第二任丈夫跟我結婚的理由,也是離婚的理由。」
這蛋糕又酸又澀,良子很喜歡,又向服務生點了一個。
「你們不是因為…小孩的關係嗎?」良子發現自己不孕的事情,她是第一個知道的。
「剛開始是這樣沒錯,我們是為了組織家庭而結婚,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本來以為可以跟他在一起一輩子。」良子眼神黯淡了起來,她幽幽地說:「可是沒辦法,我後來發現他是一個非常疑心病的人,知道我不孕後,他總是在調查我的作息,調查我的行蹤,他非常非常的不安。」
「為什麼?」雖然只看過她前夫幾次,印象裡是個好好先生呢。
「他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如果沒有小孩的話,我們不知道未來怎樣走下去。」良子經歷兩次失敗的婚姻後,才漸漸明白每個人心底都有個深淵,潛藏許多幽微的祕密,她的第二任前夫對自己的母親留有很深的陰影。
「所以與起在一起痛苦,不如結束婚姻嗎?唉!我真不懂為什麼以前古代人也是隨隨便便結婚,但是卻可以在一起一輩子。」
「這是妳不婚的理由嗎?」
「沒錯!現代的人只有兩條路,離婚跟不婚。」錦繡說的很篤定,她絕不淌婚姻這個渾水。
良子嘆了一口氣說;「以前的人沒有選擇,就算是痛苦,也盡力維持圓滿,當然過去的社會也不允許家庭結構的任意改變。」
「所以才有什麼深宮怨婦、三妻四妾,人為了維持所謂的『圓滿』,只好擴大勢力範圍,減輕痛苦。」當然還有更複雜的父系社會關係,但錦繡不想再多談,她溜了一下眼珠,轉移了話題:「良子,妳曾經說過,妳之前覺得家裡有鬼對吧?妳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或是東西改變了位置之類的怪事。」
良子沒有否認,不過藤壺來了之後,她也沒在注意這些事情,她可以理所當然的認為,這是藤壺去移動或發出的聲響。另一種層面來說,他的出現,可以減輕自己生活的不安。
「那天我看了一部電影後,我想到了一個解釋。」錦繡露出的神秘微笑,直叫良子發冷,她興奮地說;「妳知道性驅力嗎?就是當一個人性焦慮的時候,周圍便會產生一些奇怪的現象,尤其是發生在青少年身上,每個人都有一些潛藏的能力,只是被封鎖了起來。所謂的性驅力,就是一種因為性所產生的能量,妳可能無形之中,啟動了這個機制,所以身邊才發生那些怪事。」
「妳的意思是我欲求不滿就對了?」良子瞇起眼睛,威脅著她。
「妳誤會我的意思,我說的是性焦慮。」錦繡清了清喉嚨,好像深怕良子誤會,開始嚴肅地說:「我說的電影叫做鬼殺人,一開始是女主角家裡發生很多靈異現象,本來以為是巫女下的詛咒,後來才知道,原來過去在深夜的時候,女主角長期以來被她的父親給猥褻,所以靈異現象都是她無形中所做的抗議,只是她『自己也不曉得』。」
「自己也不曉得…」良子默唸這幾個字,彷彿心有靈犀,她無力地想:「那我該怎麼辦?」
「我後來有去查了一些資料,其實這只是某一些人相信的說法。不過,我覺得很有參考價值。」錦繡瘋狂喜愛那些神秘的東西或解釋,她也深信科學,但科學只是一種理性的工具。人的問題,還是該留給人解決。
「錦繡,妳什麼時候還有課,我是說上小璦的課。」
「妳還沒聯絡啊?」錦繡鬆了一口氣,她並不贊成良子跟小璦認識,尤其看到良子收容了流浪少年後,更是擔心良子演變到最後,成為一個開始收容殘缺人士的慈善家。她深信每個人都是殘缺的,只是或大或小,或多或少。良子都處理不好自己的問題了,更遑論去處理別人的?自從良子二度離婚後,她整個人變得更消沈了。她變得…怎麼說呢?就是好像隨時都快消失、快死掉的樣子,錦繡一直有著很不好的預感,覺得良子遲早會出事。
「我想不到方式,她的性格感覺會對陌生人產生敵意。」良子雖然處理事情能力上很強,但卻始終處理不好人的問題。
「妳的判斷是對的,小璦她像個刺蝟,愛恨分明,我知道很多人都很討厭她,應該說那些曾經跟她要好的人,最後都對她恨之入骨。」唉,她實在是不想說小璦的壞話,可是為不讓良子陷得越深,只好當當壞人了。
「這樣子啊!那妳何時有課呢?」良子還沒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禮拜五晚上,八點的課。」上課的事情實在沒辦法隱瞞,錦繡嘆了一口氣。
「我會帶小朋友一起去。」
差點噴出咖啡,錦繡嗓門拉大地說:「妳以為是家族聚會啊?」
整個咖啡店剎時安靜了下來,坐在錦繡後頭的一位女客人,轉過頭來不給面子地:「噓…」
良子笑了笑,輕輕地說:「反正妳教室位置這麼多,多一點人氣也好。」由於錦繡上的是夜校,隨著生育率降低,該所學校已經產生招生不足的問題。那堂課,約莫只有20來個學生,還比其他老師的學生多呢。
「那只是妳看不見而已,妳不覺得教室很擠嗎?」錦繡煞有其事地說。
「是、是、是,看不見,可是依然存在。」
兩人在一陣吵鬧中,結束這場約會。良子臨走前,錦繡像她的老媽似的再三交代,萬一發生什麼事情,第一個一定要通知她。良子的母親很小就去世了,錦繡是一個讓她感受到母性溫暖的人,她覺得錦繡其實很適合婚姻,因為她很開朗,也總能坦然的面對問題,不像自己習慣性去逃避。
當良子有意識時,外面的世界已經進入了深夜,為了新一期的工作,她三天沒什麼睡,只為了籌備後天即將開拍的礦泉水廣告。可一旦進入休息,卻又像走一趟迷宮,怎樣都醒不來。
夢境與現實,她逐漸快分不清楚。倘若沒有工作、沒有錦繡、沒有藤壺,她不曉得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讓她清醒的事,她人生的羈絆,隨著時間一一瓦解。
嘟…嘟…嘟…
可惡!她的手機又響了,但她找不到手機。
沒多久,藤壺敲門進來,將手機遞給她,然後又默默離去。
「喂,我是良子。」她直覺不對勁,看了一下手機的顯示號碼,是一通未顯示來電。
「是我。」
「我知道。」是黃柏森。
「最近,妳有沒有想起一些事情呢?」
「我只記得,以前好像是六年五班,對吧!我畢業的時候,是六年五班。」事實上,是有一天她發現了了小時候的名牌,正好躺著從老家搬來的衣櫃抽屜裡。
電話傳來了笑聲,彷彿看穿這個祕密似的,良子瞬間羞紅了臉。
「還想起什麼嗎?」他的聲音很有磁性,良子的瞌睡蟲似乎又復活了。
「我想起,有一條河,就在學校的後面,附近有很多很多的工廠,很吵、很吵,那裡住著很多無家可歸的老人。」良子覺得這不是自己的聲音,可是嘴卻在張口說話,描述一些她根本已經不記得的事情,「我常常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每天都不想上學,我覺得很孤單,沒有人願意瞭解我。」
「妳想哭嗎?」
「想,很想。」她眼睛發酸,淚水快流了出來,她擁有一種深層的難過,而這份悲哀卻只有他能理解。
「妳難過的原因是什麼?」
「貧窮,貧窮帶來的悲哀。」它像一個很深很黑的暗口,吸附著她,甚至在她心裡挖了一個洞。良子覺得,自己本身就是一種貧困,無能為力的悲哀,對愛情、對婚姻、對人生,她一點力氣都使不上,她越來越憤世嫉俗,越來越厭惡自己。
「良子,我希望妳盡快想起我是誰。」他再度提出要求。
「我不懂,為什麼這個很重要,我們只是一個意外的重逢而已。」為什麼他要糾纏著她,而她也無力拒絕他的請求。
「很多都是註定好的,會相逢的,遲早會相逢。」語畢,他再度掛上電話。
「藤壺、藤壺!」她叫著藤壺,她好累。
藤壺一聲不響的走了進來。
「妳怎麼了?」聲音依舊平靜。
「陪我睡好嗎?」
「唉,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他脫下外套,躺在良子旁邊。
「你很不想嗎?」又是遲早,良子對這句話敏感了起來,她瞇起眼睛,她不想逼他。
「不會不想,在妳畫出藍鯨的大老二時,我就知道妳是什麼樣的女人了。」
臭小鬼,良子笑了笑,隨後陷入深眠。有藤壺在,她變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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