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懷恩自妹妹死後,他幾乎是不帶任何罪惡感的。從小到大,他並不容易同情別人,有時對於自己這樣近乎冷血無情的反應,他也會感到有所疑惑。為何他無法為人流下任何一滴眼淚呢?為何他感受不到真正的傷心呢?母親只要提起關於他的童年時,總是以乖巧懂事略略帶過,而提起次雪時,就有說不完的糗事趣聞。孩子天真無知的一面,就像是屬於母親的私人財產般,讓她既得意又驕傲,一天到晚拿出來炫耀。
每當看見區區一個回憶又能讓次雪再度深得父母寵愛時,偶爾就會引起懷恩這麼一點點嫉妒。為何他的完美在現實世界裡反而是一種缺陷呢?有時,這樣的矛盾會令懷恩感覺到,其實...自己並不被這世界真正所需要,世界真正需要的,是一連串的錯誤、一連串的缺陷,然後讓人們透過後天努力去彌補它。也就是說,人們並不需要一個真正完美的東西,人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卑微,不然何必崇拜什麼造物主或上帝呢?
懷恩莫名感到悲哀,因為自己是一種可笑又荒謬的存在;隨即他又想起三天前在若然家發生的事,便不禁頭疼起來。若然說「他不覺得有人害他」是什麼意思呢?視覺機制法利用的是人懦弱猜疑的心態…是人心裡控制罪惡的警察…
反覆思索下,他突然聯想到,當他開始懷疑父母可能知道真相時,才察覺到自己屍體居然巧合的出現鞭痕。如果打從一開始,他全心全意的信賴父母,會不會自己的屍體就完好如初呢?因為「他不覺得有人害他」。如果假設這個條件是正確無誤的話,那麼所謂的「心臟麻痺」懲罰,就是一種陷阱了。因為政府裝在人身體裡的晶片,可以成功控制人大腦裡的視覺,而人會將罪惡感所產生的幻覺投射在自己屍體上,所以當你開始猜疑時,鞭痕就會產生了,隨著你的念頭產生令人不可置信的「巧合」。
這樣的推理令懷恩感到一股戰慄,倘若所有X城的人都是被政府、被自己的大腦所矇騙,那實在是太可怕了,根本就是無差別殺人嘛!只要人控制不住猜疑的念頭,控制不了些微的罪惡感,好人、壞人、小孩都有可能因此死亡。透過人害怕被仇視、憎恨的心態,自己監視著自己;因為人畢竟是最瞭解自己的人,對於做錯過的事情、傷害過的人,自己無疑是最一清二楚。
一旦有任何的心虛、罪惡感,自然而然就會反應在屍體上,覺得有人在憎恨他,對於善猜疑、心眼小的人而言,這絕對是最大的折磨。能在這樣的機制裡,快樂活著的,大概也只有像若然這樣的人可以安然無恙了,假如,他的人格如他外在表現這般一致的話。
如果這樣的假設是正確的,懷恩禁不住冷汗直流…那天沒有意氣用事闖入若然房間是正確的;因為他隔著門外憑著父親的鞭打聲,就想像得到自己屍體被鞭打的慘狀,他立刻會毫不懷疑的認為,父親鞭打的就是自己。可是對若然來說,父親鞭打的對象,他根本一無所知,自然而然所投射的便是一張模糊的臉孔;倘若是自己監視,那麼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所看到的一定是自己那張畏懼的臉啊!
死活就在剎那間的念頭,是這麼的脆弱!就像妹妹一樣,渾然不知的被幻覺所欺騙,只是為了逃避恐懼而不顧一切的求死。
某種程度而言,視覺機制法和他創造的死亡遊戲是一模一樣的視覺陷阱。兩者並沒有實質的外在能力可以左右人,靠得便是人性弱點與大腦機制。現在連他都搞不清楚這兩者如此相仿真的只是巧合?只是政府和科學家們「單純」從他策劃的事件裡得到靈感,讓一個國家荒謬的利用犯罪事件當法案的借鏡?
他能這樣聯想嗎?在知道所有一切的巧合都是陷阱後,他還能氣定神閒,當作沒有發生繼續作好模範生這個角色嗎?他的危機並沒有解決啊!除了視覺機制法外,那個在他脖子後頭製造符號的怪物,比父親把他當嫌疑犯的問題更大。
對懷恩而言,父母隨時可以遺棄,隨時可以殺死,沒有什麼好畏懼的,可是後頭那像鬼魅般的怪物,他如何殺得死?若然解釋得了這一樁,卻沒辦法解釋另一樁。
更或者也許兩個都是騙局,他的感覺是假的,血是假的,都是假的,這一切的一切全假的。
懷恩覺得好氣餒,他感覺到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真實,科學帶動視覺遊戲的進步,可是卻將人心帶往更遙遠的地方。人不僅操弄視覺,也被視覺所操弄,因為人所感受的世界,十之八九都是來自這雙自稱靈魂之窗的眼睛。
如果他對殺死次雪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後悔,那麼就是此刻了,因為他必須去彌補這事件帶來的種種缺失,必須去抹除接踵而來的懷疑,他為了維持自己本身完美的存在,而陷入痛苦之中。
沒錯,就是完美,他的完美帶給父母不幸,也帶給自己不幸,就像耶穌一樣,因為自己的完美而背負人類的罪過而死亡。現在的他不正是承擔著人類不完美所產生的罪過嗎?
懷恩覺得這世界正等著看他的笑話,他被監視了。是的,他投降給自己的直覺了。他相信有個可怕的計畫正威脅著他。這世界百分之九十九都只是假設,鬼的存在是一種假設,神的存在亦然,視覺機制法更是人普遍心理的假設,倘若他反過來操作呢?那麼他一定可以找到答案──那個操作鬼魅的兇手。
因為他自己也有個絕不輕易動搖的假設:這世界沒有鬼,也沒有什麼因果報應,所有一切都是因人而起。
隨著若然的提示,懷恩開始可以把所有事件釐清,心情不再那麼慌亂,他終於比較像自己了,像過去那個冷靜、條理分明的自己。差一點,他就被唬弄過去了,是的,他差一點被一個缺陷重重的視覺機制法給唬弄,可笑的是,如果它太完美,說不定自己反而可以輕易發現問題點。就是因為它太多缺陷了,才讓自己陷入近乎對神秘力量的恐懼。就好比過去古人類對於神的存在與解釋,是那麼毫不懷疑與堅信,儘管它疑點重重又如此可笑。
人類是卑微的,十分害怕那種未知的力量,對於任何不可知的存在,人們總是認為透過謙遜、卑微,可以保護自己,於是紛紛向未知投降,並持續好幾千年的膜拜。現在的X城採取的鞭屍行徑跟古人類拜神儀式相比,又有什麼兩樣呢?與起說科學讓人們先進了,不如說,是一點一滴的後退,心靈狀態越來越幼稚。
這三天,懷恩對於那鬼魅出現時,總是有伴隨著妹妹的髮香而感到存疑。
髮香,科學上來說,也是存在的物質,即是一種氣味分子,那麼他可不可以認為,這件事情跟殺死妹妹最原先的事件關係人友洋有關呢?他所實驗的「模擬氣味分子流動」與這個事件不就有十分相近的特點嗎?如果,他推論的沒錯,那麼友洋這個人絕對可以好好調查一下。
這一切一定可以解釋的,他壓根底不相信報應這回事。因為沒有神,也沒有鬼,只有完美可以被允許存在。
7.
天微微發亮,浮在上頭的雲層很薄,冷風穿透這些雲縫呼呼地吹,企圖攪成一團。
一股涼風擠進窗縫搔癢懷恩貼在額頭的細髮,甚至也成功打擾他的清夢,才約莫五點鐘,他就醒來了。才一張開眼,卻閃過一種印象,短暫的視覺停留,那是一張豐厚的嘴開開闔闔。他確定那張嘴說了五個字,但說了什麼,他沒有記憶了。
那是夢嗎?他確定自己是完全清醒後,才看到那些影像的。可是如果不是夢,為何會平白無故的出現那些影像呢?而那五個字似乎就所有謎團的解答。那是一股穿越潛意識的力量來提醒他的,一股非常強烈的意志,所以他不能依照以往強勢經驗去忽略它。
「五個字啊…」懷恩摸著下巴,不禁陷入深思,如果勉強去推敲,頭兩個字似乎是…我是,對!就是『我是』,但我是之後是什麼呢?
他認真想了一會兒,但一直沒辦法猜測出最後三個字是什麼,實在是太多答案了。而他並沒必要為這種事情傷腦筋,那太虛幻,也得不到結果,真正頭疼的是騷擾自己的那個怪物吧!今天早上他已經約了若然討論友洋的事情,友洋和若然有一定的交情,友洋是S中學的入學榜首,據他所知,他們是參加某科學營認識的,私底下常約出來玩西洋棋或討論中古世紀的魔女、騎士歷史。
懷恩記得第一次見到友洋時,渾身不舒服。友洋的頭很大又有點禿,身子小小的,高瘦的鼻梁有種傲慢的堅挺,鼻子像是岩石斷層面,相當分明。他有一個很適合自己的別號,叫做ET,他是S中學有名的怪才,性格十分古怪,男孩子表面上對他敬畏,其實暗自無情的嘲諷他,女孩子大都討厭他,並覺得他身上有一股怪味兒。
友洋與懷恩相比,同樣是天才,但評價可差多了。可懷恩卻不得不承認,友洋才能高過於他。他所做的實驗具原創價值,是一項新的東西,而自己只是將原本既有的實驗延伸發揮而已。這也是他鎖定友洋為嫌疑犯的原因。
如果不是友洋,還有誰辦得到呢?懷恩想不到任何人了,任何一個和他有過節且具備才能的人。上次自己破壞友洋的實驗,那件事情確實有瑕疵,因為連妹妹都發現到了,友洋怎會不知情。只是他是如何辦到的呢?那絕對是一個很高明的技術,懷恩為了破解這個技術,已經失眠好幾個夜晚。
沒辦法了,只好再拜託若然了。
懷恩仔細收拾床鋪,將地板擦的一層不染後,決定先晨跑兩個小時,之後在直接到約會的地點去。走出門外,他望向天空,雲層似乎厚重了一點,今天是個會下雨的日子。
跑了學校操場二十圈,懷恩流了一身熱汗,氣喘喘的走到餐廳,為了遮住傷口,他穿了一件高領毛衣,所以此刻全身悶的不像話。若然已經坐在約好的地方,他正翻著最新一期的雜誌「科學1號」。懷恩最近才思索「朋友」這件事情,唯有在面臨危機的時候,他才稍稍感受到若然的友善。
「懷恩,你剛跑步啊?很少看你留這麼多汗。」若然有點驚訝懷恩汗流浹背的模樣,他鮮少願意流露這麼狼狽的樣子,他總是刻意保持完美。
「是啊,最近確實有些轉變。」懷恩拿出手帕擦拭臉上的汗,臉色逐漸不再這麼紅潤。
轉變?若然直接聯想到的,是懷恩脖子背後的傷。
「找你來,是想知道友洋的一些事。因為我打算邀他合夥作下次作科學展的實驗。」懷恩不急不忙的提出,他認為這是個很完美的藉口。
「喔?我以為你喜歡獨來獨往呢?」轉變可真大!
「他可以彌補我不足之處。我覺得他很適合當我的實驗伙伴。」懷恩習慣襬高姿態,友洋充其量只能位居助手,雖然整件事情只是個幌子,但他仍然必須偽裝的有模有樣。
「那你想知道他什麼呢?」若然覺得懷恩比以前更好親近了,因為他居然懂得找人合夥,真是有趣!
「你知道他最近有從事什麼研究嗎?」
若然回想了一下,皺眉開口說:「嗯,應該還是上次科學展的東西吧!他說他要把氣味徹底轉化到極致,其實他一直神神秘秘的,我也不是很瞭解。不過,你要是問我其他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
「什麼事?」看著若然深意的笑,懷恩好奇了起來。
「我知道外面很多人對他感覺很差,但其實他是一個心思細膩,感性十足的人。他其實有一個女朋友喔,感情相當好,所以他的實驗是以她女朋友為出發點的,很浪漫吧!看似冷酷理智的科學背後,其實是愛的力量呢!」若然滔滔不絕的說,絲毫沒察覺懷恩臉上出現異常神情。
「女…朋友?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他很保護他的女朋友。最近兩人黏得更緊了,他已經好久沒跟我見面了。」
懷恩沒想到友洋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為愛奉獻的熱情青年,而不是自己預期裡那種理性冷漠、刁鑽嚴苛的天才,那種為挑戰不顧一切的人。他居然是一個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他沒辦法想像對方的思維與動機。
若然看著懷恩咬著下唇,露出深思的模樣,感到些許疑惑。懷恩注意到若然的視線,含著歉意說:「抱歉,最近我很容易分心。」
「沒關係,那件事…你還好嗎?」
「還好,我想一切都只是幻覺而已,我已經沒再遇到了。」他必須讓若然忘記這件事,儘管實際上,怪物出現的狀態越來越頻繁,他脖子傷口其實已經腐爛了。
「是嗎…懷恩,我是一個肯為你背負死刑的朋友,需要幫助的話,要記得找我。」若然已經替他守了一個祕密,要是讓他人知道自己看到別人鞭屍,可是死刑一條呢!
「謝謝你的關心。」懷恩虛假的感激著,若然要是知道太多,他又要再殺一個人,太麻煩了!當然從這個事件裡,他也發現到朋友的好處,一個人要完美生存是很困難的,因為人類太過險惡處處充斥著陷阱,必須要彼此利用才行。
告別了若然之後,懷恩心裡已經擬定一個計畫,他要知道友洋的女朋友是誰,她一定是他最大的弱點,那麼或許可從中套出關於友洋實驗研究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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