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7.
整片星空閃爍著慘厲火焰，風似乎悽涼的吶喊著…噓…嗚，如果曾在夜半聽見蒼涼的冷冽聲調，這蕭瑟的夜所鳴發的悚然氣息約莫就是那樣恐怖。火紅氤氳繚繞整棟大樓，一叢叢烏煙從窗口瀰漫而出，悶沉一塊後裊裊升天，隨著搖風舞擺竟不知吹向那個悲傷城市去。
那天的風直往西邊吹，有人看到一群靈魂赤裸的飄蕩在其中，如落葉翻滾璇落聚集，就這樣搖擺無助、波折起伏的被吹送無垠極樂之地，或許是極樂，因為那雙望穿的眸子有著對神的信仰。
那夜信義路上，形成一排紛擾景象，彷彿家家戶戶在看遊行般，興致勃勃的打開自家或是公司的窗口，伸出長頸引領盼望，敏銳的耳微微開闔，那許久不曾用的耳發出慈悲心腸靜心地聆聽，聽一陣悲風如何訴說眼前的浮光掠影。
這個死亡故事也許只是來生的因，其中有設置佛堂的某戶人家，虔心唸誦起地藏王經，開始送行。
俱樂部先是被炸得粉碎而後起火燃燒，仇恨殆盡這所有的糜爛曾經。消防車一台又一台紅通通的塞滿信義路上，這不夜城全被怒火和車身給染豔了，變得多情狂野，不在端莊的座立供人膜拜。它不停挪動丰神綽約的身段，舞動異教徒祭祀自然之神的隱秘舞蹈，放任眾人聆聽無解的古老語言，隨夜沉淪。
這場凌晨三點五十分左右的大火，徹底毀滅企業界、政界幾名精英，甚至連台灣第一軍火商也命喪於此。諷刺的是根據警方掌握的線索顯示，那炸彈還是軍火商所售，親身種下的因成了倒栽的果。即使大難不死的傷患還存有一口氣，全身燒傷面積也高達七十以上，絕對是難活下去。
國王傅天豪被發現屍體時，屍體位置正是皇后生前的香閨，他緊抱著皇后的花鳥繡枕死去，這是他一生中最熱烈表達愛情的方式。倘若皇后遺願是想要變成一滴淚、一隻鳥或是腳下春泥；國王的願望是，變成一只瓶子、一棵樹或是落花，長伴她左右。今生他們無可避免的變成最可怕的樣子，最令人傷心的形式，處在難以脫逃的心獄；如果還有來生，請將他們化成普普通通的生物，或是一處平凡風景，最後一個請求是：不再是至親之人。
軍火商確確實實的死了，不是任何一名影武者，該死的時候誰都無法替代。他死在國王最傲人的特別防火室內，原本那的確是密不透風、火不過境的迷人之地，無奈炸彈地點正巧在上方，反活生生被天花板上的泥牆墜落壓死。他死狀悽慘，倘若不是世人認識DNA，恐怕也無法認識他。那神秘的螺旋階梯，ATCG序列中某特別的點認出他來－－鈕睿容，他生前的名字。
奴隸大概是最慶幸又最可悲的人，那天因為公事纏身而沒有報到，躲過這場火刑；但轉個想法他又悲淒起來，被意外凌死的虐待才是最值得憧憬的，與其日夜恐懼死亡，不如無法逃脫的面對，死在這麼美的意象中，何嘗不是上天恩澤？在每日虐待自我的思想中，某夜他鼓起勇氣，走到已被火焚身到面目全非的俱樂部頂樓，猖狂縱身一跳，連連發出嬰兒的哭號聲，當下腦漿四溢、臉部凹陷，死得不乾不淨。病名：躁鬱症、社交恐懼症，病患謝孟昆。
悲劇的夜共四十七人死亡，五人嚴重燒傷，其中一名傷患叫做周明道，身上百分之八十灼傷、氣管嚴重嗆傷，是曉初計畫裡最該死的人。
這場火災主謀是青海幫堂主阿B，警方在現場找到他犯罪的指紋、工具和出入錄影，他目前在逃中，已被列為十大通緝要犯。阿B犯案動機不明，警方初步推測方向有二，一是和強暴案有關，一是和虎神幫械鬥有關，但均無直接的事件得以連接，案情陷入膠著。這踏入2006年的前夕，警方心情悲喜交加。
青海幫已對阿B作出關係切割，提出不袒護、不窩藏、不資助的三大立場，幫內形勢也因態度收斂急遽下滑，暫時已割讓三重一帶給虎神幫。幫內兄弟皆不解為何阿B鑄下此禍事，肛門被捅頂多是面子沒了，燒死一平常百姓大可逃過警方追緝，但燒死四、五十位台灣知名人物，是無限死刑啊！黑道、白道、莫名奇怪的人都在找他，兄弟們除了坐看好戲，彼此也力求表現等著接替堂主之位。最傷心無奈的莫過於青海幫大哥，他已為阿B設好牌位，衷心祈求能迎接到他完好如初的屍體。
此事被列為台灣今年最大的悲劇，榮登十大新聞之首，其中深海般的奧秘事蹟逐一被狡黠的記者公開，成為人民茶餘飯後的話題。
火災發生當晚，昊東作了一個奇異的夢，他絲毫不知有此計畫，但是夢卻是有預謀的發生。
「你知道為何當初我會相中你來打拳嗎？」在一片濛霧中，他彷彿從天邊聽見國王濃厚鼻音所發出的一字一句。
他搖著頭，沉默，這昏沉沉的天色令他迷亂，天搖地動的搖晃，像是處在火的核心，隨它擺動。
「因為你死心眼，你永遠為別人活著、為別人犧牲，而我喜歡犧牲別人、喜歡別人為我活著。」聲音逐漸低迷，傷心幽懸在空氣波流中，國王盡了最後餘力說：「當我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希望她為我活著，而曉初則是愛一個人的時候，她會為她活著。」
突然在一個猛烈的天旋地轉中，視線豁然開朗，風和日麗的景緻洋灑開來。舒適的暖陽、湖泊碧草如茵、一株株曇花開了滿坡，這是昊東畢生以來最美的夢。
夢境最後，是一隻輕靈鳥兒飛來，悲傷的啼叫著：「秘密不是最殘忍的，最殘忍的叫做真相。」
當昊東驚醒時，一曙濃烈晨光灼烈的照在他的眼上，令他刺痛酸疼。他躡手躡腳走向曉初的房間，見她睡著香甜，內心才放下大石，悄悄把門關上離去。
隨後他不停思索真相的意義，什麼形式可以客觀的被稱為真相呢？第三者的敘述還是歷史學者的觀察？我們從眼裡心裡詮釋的觀點絕對是主觀，而誰的真相可以被奉為公正、公平、公義呢？是神嗎？他不禁為自己幼稚的思索發笑，但他明白，真相一但只為人所選擇，它本身是沒有意義的。秘密有殘忍的本質，卻只是歷史的軼事，而真相具有毀滅的本質，在歷史上讓人唏噓不已。
★ 28.
每到一個階段，她就要反覆問自己：「我們憑什麼活著？」
這時是2006年六月，俱樂部那夜焚風還沒吹盡，走在信義路上仍瀰漫一股臭焦味渾渾噩噩的籠罩在這邪惡街道。活在這裡的人都逃不掉了，強迫自己舔拭這城市破損死皮，趕在深夜人佯裝無知時靜靜地修護。他們被邪惡的糖衣給包裹住，緊緊纏在一塊。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不用呼吸，因為不需要氧的，在平庸生活中自然的忘記這回事。誰能意識存活本身呢？那只會困擾生活而已。
曉初一、個、人住在和平東路旁的臥龍街上，徹底的一個人。她的生命終於死寂了。這個世界沒有人持續記得她，而是逐漸忘記，死亡簡單而言就是這麼回事。她腦細胞活動越來越單純，例如上個月的思緒叫做嗅覺呼吸法，這個月叫做腹部呼吸法，她逐漸成為一種純粹吸氧狀態，沒有生活、生存的問題困擾著她。
就這樣恣意享受僅剩樂趣，悲傷地款待自己。
偶爾有那麼一天，大腦復活過來要求她問自己：「我們憑什麼活著？」
如果是憑著想要快樂，所以活著，那人們就可悲了。根據2006年某權威A公司最新調查統計，台灣人痛苦指數高達百分之六十五，總計五千份樣本，來自分布各階層與年收入取樣。既然活著這麼痛苦，甚至感覺到共同的痛苦，為什麼還要力爭上游的活下去？
造物主是偉大的，也是狠心的，因為它要我們活著，痛苦的活著，為了追求一絲快樂而活著。最後，在為了這一絲快樂讓彼此加倍痛苦著。這幾乎就是曉初唯一的感受。既然追逐快樂的結果最終仍是痛苦，她便不花心力去作，直接奔向結局，或遲或晚，就讓它早一點發生。
憑人生的理想如何呢？追逐仍是痛苦的。一方面刺痛自己，一方面又安慰自己不痛，這就是理想。她的理想被埋葬了，在她出生之時，就不復存在了。甚至理想根本就非「存在」能夠形容，它沒有出現過的，只是吸引人可悲的效仿它。最後讓資本社會靠著理性工具欺騙人民，這世界有愛的，有夢的，有未來的，拼命實踐它吧！
這語言裡是不該有希望的，就像非洲馬賽族一樣，從不承諾未來，因為他們語言系統中沒有「未來式」，只有現在！所以他們從不辜負人，也不辜負希望，最糟的頂多是辜負現在！
她從現在開始，要墮入相對的時光，她自己的時間，那無窮的感性生命裡存活。徹底凝滯在渾沌中。
那一晚二十一家知名企業家死亡，造成台灣經濟衝擊與金融風暴，一萬三千人失業、四家陷入經營危機、五家進入企業接班鬥爭、五個家族面臨遺產官司、十二個私生子女浮出檯面、七個小老婆出席葬禮、兩個集團合併、一家陷入經營危機、三名高齡父母受到打擊歸西、十五本自傳出爐、四百本雜誌大發利市…
以上總總幾乎就是死亡真相的全部。同樣曉初也是在等死的，她的真相終於到來，以凌遲的方式殺死她。逐漸，隨著每日，劇痛不停。
與其說報復已接近尾聲，不如說是提早碰觸到盡頭。
2006年二月，曉初離開黑騎士四處漂泊時，遇見了失蹤多年的殘臂二叔，這過著廢人生活的狡猾遊民。她不諱言的說出自己破壞計畫甚至無情攻擊他，因為他是個遺棄了女兒的父親，害承筠落得那樣下場。(承筠 / Blanche)
曉初甚至以蔑視的口氣敘述爺爺死去與光榮鋪張下葬過程來消遣他，並冷酷表示私下自己燒給他許多紙作的汽水瓶。
「爺爺，我恨他、恨死他了，他對我壞，我就對他壞。他曾對我說要給我彈珠汽水，我現在燒給他。」在爺爺死後她才明白，自己是這麼深刻的痛恨他。
「曉曉，妳瘋了！妳怎會這麼作呢？錯了！錯了！妳錯了！曉曉！」二叔喚著她的乳名，崩潰的無助的吶喊她，像是要捉住誰，卻又一時失足將人推落下去，只能待在崖邊失聲的痛喊。
「我沒錯！」
「如果妳認為是錯在妳父親，錯在妳父親是妳父親的話，妳就大錯特錯了！如果妳認為這都是親人的錯，那妳也不能怪爺爺。」二叔情緒激動，他無法接受這樣的悲劇發生，儘管他在流浪，可是他的心仍然活著，仍然衷心愛護他的原點。
「我沒有認為誰對誰錯，誰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
「妳知道最殘忍的秘密是什麼嗎？」
「你想說什麼？」她有預感這會是生命最後的衝擊。
「我大哥並不是妳真的父親啊！這個沒有坦白的事實讓妳害死了他！」他痛哭出滄桑聲調，像把老舊二胡似的鬆弛聲帶，吼出赤裸真實：「妳媽是懷了野種嫁過來的，不然爺爺不會千方百計為難妳，我甚至不認為需要這樣彼此憎恨對方！妳去問妳媽媽到底作了什麼好事？就算我哥沒有好好扶養妳、照顧妳，可是他對妳片刻的好，妳都要感激！那從來都不是妳應該得到的！妳背叛了愛妳的人！妳毀了！」
曉初頓時失去所有敏銳的反應和保護，只是彷彿有一絲魔鬼琴音穿刺了她的心底神經，隱隱作痛起來。她錯了嗎？所有的反撲都錯了嗎？一開始她就不應該離開家裡，所有的應該就是她的不應該啊！為何真相會這麼殘酷？為什麼秘密不會隨著死亡消失，而是一波波的將自己推往無情深淵。
那個至今在醫院裡苟延殘喘的父親，是個陌生人。怎麼辦？怎麼辦？她..好..難..過，她要哭了，她要死了！承受不住了…承受不住了！她無窮難受，這致死的悲傷纏著她滿身，拖著她肉體以時速百里在進行，磨破的血成為一道叛逆紅河。她幾乎是看不見盡頭的被拖行著！去哪呢？她要去哪呢？
她沉痛的站起身，發覺全世界都在搖晃，不停的暈開，所有空氣中的閃光她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小腦平衡被破壞了，她走起路來飄飄然的，無法直線走挺。她心中那個古老的神死了，被新的秩序給統治了，所有的解釋都成了矛盾。她心中的聖經記載的全是謬誤，是誰竄改的？喔！是她的母親啊！那個傳承她活潑染色體的母親啊！那個折磨她生命的瑪莉亞啊！
她是誰的孩子？她不該恨的！錯了…怎麼辦？怎麼辦？錯！
錯！錯！錯！
一千個錯、兩千個錯、三千個錯，就是錯了，這是結果。
她跑了起來，昏茫茫的飄在空氣中，兩隻腿無力的隨波流擺動。她的思考是暈眩的，甚至被剝離出腦殼，她看見自己的腦漿凝珠在半空。她轉動自己迷濛的眼珠，無神卻銳利的看穿所有的事物跟靈魂，她全身被拔除了筋骨，只剩紙張皮囊在塵俗中遊蕩。
父親不是父親，爺爺不是爺爺，恨的人不該恨，不該愛的人卻愛了。
她真實憎恨親子、命運這類玩意。她可不可以單純恨一個人、愛一個人，而不要難過的思索因何而恨、因何而愛！一但關係產生親戚脈絡，就被纏住、就會懊悔，永遠無法脫身了。
為什麼周圍的人要跟她產生命運的連結，她就像是病毒信箱，發出致死的信連帶殘害與之相關的人。
她望天狂吼：「媽！告訴我！妳怎麼愛我的？爸怎麼愛我的？告訴我全天下是怎麼愛我的，為什麼我這方面完全不行！」
星夜卻是無情的冷靜，整個世界是不說話的，只會產生迴響，世界使妳放縱，也使妳收斂。終於她抵抗不了世界無盡沉默，她止不住癲狂的大叫：「昊東，叫我一聲名字，可以再叫我一聲名字嗎？」是的，她要向騎士求救，證明自己是誰，這身分除了還活著外，對她還恰當嗎？
可是騎士沒有出現。也不再出現。她赫然想起，不是她離開他，是他離開她。
「你別不說話啊！你騙人！你說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為何要我獨活？我比任何人都還想死啊！」她嚎啕大哭，抽搐猙獰的臉前所未有，她又變成孩子了，沒人愛的可憐孩子。
黑騎士真實為她完整犧牲且不留餘地了，用他病態的愛情包容她。就算紅娘子嚶嚶啜泣的把昊東故事道盡，她仍聽不夠，她幾乎完全失去所有愛她的人。她內心一股悲鳴絕望的力量將自己靈魂徹底盪到無盡深淵裡頭去了，她的心狠狠崩裂，無助淚水流洩整張病厭厭臉龐。
她不是個奇蹟啊！她是另一個迫害！她毀了生命所有的摯愛。
現在曉初僅能學習呼吸，這是抵抗心靈試圖自殺的方式，勉強自己用力活著。原本她想追逐騎士死亡的，但他要她活著、甚至是為承筠活著。他太明白很早的時候曉初就不為自己活著了。
但人生有這麼多想死的時候，她又該如何度過？ 這是太殘忍的要求！為何人必須活著，為何人們總以為活下去絕對會更好？她深刻明白騎士的用意，卻僅能苦澀回應，太多人的好意令人為難，這也就是她害怕與人建立關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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