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我再度回到「瑪斯納小屋」。這使我想起家門外的野狗,一旦進了我們家就捨不得離開了。即便門關著,它也每每跟在我的身後,跑到門前,因為被阻在外而嘗試躍身推門。由於看了於心不忍,最後還是打開了。進來倒是無所謂,就怕孩子往家裡生,又或突然斷了氣。
來到這兒以後,我首先繞過了「瑪斯納小屋」走到村子大街上。十字路口上,向前走是海邊和沙灘,左邊往哪兒忘了,右邊的街尾有家小服飾店。這其實不怎麼相干,但我還是朝右走了。街道兩旁立著木屋,間中高起幾棟,都不怎麼奢華。我有點意外。畢竟八年了,還是樸素如昔。
五月的焱陽照射下,下午的街道相當冷清。一路上途經好幾家旅舍,「雨傘旅舍」、「海景客棧」、「微風中的微笑客棧」等。據說石灰和磚造的房子較高級,價格在一百令吉上下。我在街尾折返,從右邊走往左邊,一路上看見中意的便窺探下。石拱門,沙灘地,有的是二樓木房子,底下是簡陋的餐廳。我走到海邊,看見一群金髮碧眼的年輕人戲水嬉鬧,接著乖乖沿著來路走,到「瑪斯納小屋」報到。
開闊的沙地上立著幾棵椰樹,有得直挺挺,有的微垂著頭。椰樹總在你抬頭時恰到好處交疊,輕甩著柔順的葉,枝幹微微搖擺。可惜此刻的天太藍,灰一些才好看。一旁的茅草亭子下坐著一位中年男人,正眯著眼眺望遠方。我想他看見了我,卻沒什麼反應。
「瑪斯納小屋」的主屋加長了,鋅板屋頂往前方的空地加蓋了一大片,底下是自用廚房和兩張長方形木桌椅。從那裡走上三級木台階,是依然完好如初的舊客廳,和八年前一樣。一張擺書的木廚,兩張沙發靠著欄杆,屋簷下一盞黃燈泡。只要把舊客廳前方的木門拉開,裡頭便是女主人瑪斯納的房子了。
盡管她的臉上堆滿笑意,但她顯然已不記得我。這也不怪她。自她的丈夫過世以後,有太多的事情她必須遺忘。當時的人事物,點一盞油燈說話,在一眾住客面前痛哭。我想她也不記得那一張張來自世界各地的面孔了。
「八年前我來過。」我說。「啊,歡迎歡迎。」她笑答,拖著臃腫的身體帶我看房。從前十令吉的單間木屋沒了,改造成有石灰台階、小陽台、和雙人床的房子。風扇和蚊帳還在,價格卻上揚了十五令吉。我挑了間最便宜的,把東西放下,打開窗,隨後填簿子繳錢。就在這時,阿里從新客廳旁的廚房裡走了出來,向我打招呼,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嗨。」我回以一笑。往後我才曉得他是瑪斯納的兒子,今年二十一歲,也是唯一的孩子。這麼說來,也許她的笑容是真誠的,也許她從沒遺忘,畢竟她也在這兩人共同度過的房子裡待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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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五月不是旅遊旺季,但海邊的外國人仍是不少。有的趁三月前來衝浪,就這麼留下,有的則一直在旅行路上,恰好在這待下。他們在甘傍(馬來鄉村)的海邊游泳,在沙灘上曬太陽、看書、打排球。比基尼少女漫步沙灘上,帶一副大大的墨鏡。然而一旦走上街頭,他們卻忍不住抱怨,那麼多的店,開的就那幾間。我想他們自然不知道原因,故而我告訴伊耶斯說,大選投票日就要到了,他們得回鄉投票。沒注意到大路交通繁忙?然而伊耶斯接下來的問話,卻教我無從回答。
雖然我沒法理直氣壯地說出自己前來此地,而不是回鄉投票的原因,卻也有些開脫的藉口。我說自己出國太久,剛回來,不太曉得這裡的政治局勢。「那你應該去了解不是嗎?」伊耶斯進一步問道。我支吾起來,說對啊,可是來不及,沒辦法。
說真的,其實我還有其它藉口。例如,這裡不是一個真正民主的國家,五十年來政黨不曾輪替,人們沒有政治覺醒,正如我。又如,大學時候我太沉浸於學術了,瞧不起政治,覺得它虛偽無用。我甚至可以減輕自己的罪孽表示,其實我已經在年初登記為選民,但還是太晚了。我終究有些慚愧,畢竟街上的人們都說,這是最可能實現政黨輪替的一次,每一張票,都是神聖的一票。
其實我應該覺得生氣,我便是衝著這一股氣來的,但我不知該如何開口。
事情是這樣的。在來到這裡以前,我和辦公室裡的同事們在午休時分一同用餐。由於選情激烈,大選迫在眉睫,大夥很自然地談起政治,以及對大選的期望。當下,其中一位同事興奮地聊起換政府後的各種展望,首先是廢除種族政策,平等對待各族。接著,杜絕貪污舞弊,建立廉潔政府,降低油價,落實免費教育。面紅耳赤地說完以後,他逐一盤問桌上的人們:你們會投誰?基於方才的大力表態,我不得不混雜在眾人的叫喊聲中大聲迎合。然而,正當我以為自己就此逃過一劫時,身旁的同時卻突然轉頭問我,嘿,林兄,你的選區在哪?在哪個投票站投票?一時間我張大了嘴。
想當然耳,最後我在眾口一致的拷問下洩了底。我忘了州選區的候選人,只隱約記得是位馬來人。國會選區應該是某某區,大概吧。至於投票站,我簡直毫無頭緒。我也忘了到了後來,自己究竟是如何招供出盡管我已經回國一年有餘,卻太晚登記為選民,導致無法投票的事實。反正在那之後,我受盡了同事的冷嘲熱諷,並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再沒和他們說上半句話,一直到我落腳此地為止。
「他們投票,我去旅行,難道每個人都要投票嗎?」突然之間我發現,說出這一句話時我是多麼的可憐又可笑。與此同時,我卻也無法原諒那一雙雙嘲諷、輕蔑、憤恨的眼神,以及漲紅的臉孔。那真使我想當場大叫。
最後我終究還是把事情告訴了伊耶斯。「噢,不用太在意,再等個五年吧,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接著他喝了口啤酒。我轉身望向欄杆外,夜黑了,鄉村的晚風沙沙吹響沙地和椰葉,耳邊傳來陣陣蛙鳴。不遠處的茅草亭子下,阿里正和下午看見的中年男生並肩而坐,輕快地聊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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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耶斯是加拿大魁北克人,愛看冰上曲棍球,說一口流利的法文,也曾經是位地理學家,替人畫了十二年的地圖。「一開始是用手畫,後來科技發達了,要用電腦,噢,去你的,我就去跟小孩子玩了。」如今他是一位幼兒園老師,每天早上將一箱箱的玩具抱上後車廂,再開到學校裡和小孩玩。盡管如此,他依然幹回了老本行。
一開始我沒有發現木板牆上的小紙條,直到伊耶斯只給我看為止。
「怎麼樣,有興趣嗎?」他問。紙上寫著:「我將帶您到一處人間仙境,一個不可思議,嘆為觀止的地方。只需要八令吉,千萬別錯過。」讀畢,我倆坐回長凳上,伊耶斯說其實那是一家豪華酒店的私人沙灘地,沒人曉得如何潛入,只有他懂,他歪頭,聳聳肩。
「我聽過這酒店,據說一晚一千令吉。」
「噢,沒錯,很貴。」
「那還不錯,八令吉划得來。」
「當然。而且,沒人懂得這一條路,甚至連當地人都不懂。他們平時開汽車騎摩托,不會像我一樣去探索山路到處走。」
「這麼神奇。路有多遠?」
「我喜歡到處走,附近的大小地方我都去過了。整趟行程,最少兩小時,可能三小時,不一定。」
「兩小時八令吉?這絕對值得啊,十令吉都值得。」
此時他反倒沉默了一會,說:「可是,那裡有個陡峭的山坡,要往下爬,有點危險,但不難。」
「九十度?」
「八十度吧。你看,曾經,有三個德國女生跟我一塊去,可是,其中一個下到地面的時候突然哭了。她很緊張,哭了快半小時。」
「不是吧。」
「其實不難,我會告訴你該抓哪一塊石頭,踩哪一塊石頭,一點都不難。曾經有個五十歲的加拿大人看見了,他搖搖頭,說不,不,但他很胖,也不小了,你年輕又壯,我不隨便問人。」
霎那間我回想過往的旅行,還真沒經歷過一個真正攸關性命的大挑戰。不知為何,我決定試試。況且,又怎麼能夠敗給一位德國女生?
「好,那走吧。」我看著伊耶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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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伊耶斯便領著我去了。早上七點鐘的太陽已經很亮,但不熱。涼風習習,椰影拂動,天空很藍,空氣中飄著青草的氣息和海的鹹味。我們在十字路口上左轉,來到街尾後取道走向沙灘。晨間的沙灘靜悄悄的,遠遠望去,只有兩個相隔甚遠的渺小人影。長灘盡頭,阻住去路的巨石旁有個上山的小徑,算不上隱密。伊耶斯歪歪頭,示意進入。
林子並不如我想像中那麼原始,不儘開闢了小道,還砌好了紅磚石階。階梯寬度剛好,踩下不會覺得辛苦。我想除了那陡坡,一切都相當輕鬆。走了一小段路後,前頭的伊耶斯指了指門邊被剪開的鐵絲網,表示鑽過它時得當心,說完他繼續前行。動作看似從容,可速度很快,一抬頭便又離得更遠了。為此,他不得不駐足倚樹,好等我追上。
翻越這山林只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伊耶斯說。他從小在林中長大,登山爬樹,在溪澗裡跳躍再平常不過。甚至有一回他參與了印度尼西亞的登山團,連帶頭的領隊都被他遠遠拋開。邊走邊聊天當兒,我才知曉他去過了好些國家,足跡從南、北美,延伸到非洲、東南亞和東亞。
沒料到約二十分鐘後我便見著了陡坡。「還行,你怎麼說得像我一不小心就會死掉一樣。」我轉頭對伊耶斯說。他正用枯葉掩埋起那一雙廉價的夾腳拖,接著起身拍拍手說用不著了。我也學他把涼鞋丟到一旁,隨著他赤腳下坡。「小心繩子,上一回我用它,結果斷了。」我說好,並盡量往後壓低上半身,有時乾脆坐下用屁股滑一小段路。是很陡,但不至於隨時喪命。
我邊滑便踩著向下的當兒,眼前的伊耶斯始終站著,一小步接著一大步,有時雙腳緊緊靠攏,雙臂像翅膀一樣展開,左右微晃,還未來得及跌落前又已跨出了一步。幾度回頭見我勉強跟上,他越走越快起來,時而彎身向前,時而後仰,像回到了他熟悉的家裡。有一度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消失,接著閃現了幾秒,再度會面時已是在坡底,眼前展開一片蔚藍的海洋。
沙灘又長又彎,枕著廣矛無垠的海,在遠處和藍天交界。沙子細碎如粉,腳板踩下有些養養的。你真是個天才,我說。伊耶斯聳聳肩,說他喜歡四處探索後,和人分享,不久前他帶了位日本女孩在這待了六小時,游泳、聊天、拍照,女孩很愉快,他也很愉快。「最近幾天我都一個人過來睡午覺。」他說。
如果海浪聲是安魂曲,恐怕伊耶斯一輩子都不會醒來了。沙灘遙遠的另一端飄著幾座白色帳篷,是屬於豪華酒店的。我們這一頭背後是山,腳底是沙,眼前是大海。層疊的白浪捲向沙灘,吞下一片薄薄的沙後,新的浪花又自撲到。伊耶斯拍了幾張照後揮揮手,繼續走。
由於時間尚早,還未漲潮,我們繞過群石邊的沙地走到沙灘另一邊。白色帳篷下露出幾張躺椅,岸上插著兩片衝浪板,一個茅草吧檯頂著艷陽開張。再遠些可以看見崖壁上的花園,玻璃圍欄邊布置著花草,幾張典雅的籐編椅面向大海。經過吧檯時,皮膚黝黑的服務生向我們招手。
「嘿,伊耶斯…」接下來的話我沒聽明白。也許是法語,他居住在魁北克的法國區。我們走到吧檯邊,戴墨鏡的黑人和伊耶斯握手,對我笑了笑。
「他來自毛利裘斯島。」伊耶斯說。
「毛利什麼?」
「毛利裘斯。」黑人說。
「毛利裘斯。」我重複。
「是非洲的一個小島。」伊耶斯說。
「是啊,來這多久了?」我問。
「快一年了吧,喝些什麼?」
咖啡,我說,伊耶斯說嘉士伯啤酒。
「他是坐船來的。」伊耶斯說。
「坐船?怎麼坐船?」
「喔,就坐船,坐著船就這麼來了。」他清理水管中傾倒出的啤酒泡沫說。
「從非洲到這裡?」
「是的。」
伊耶斯一手靠著吧檯望向海洋,指了指。
「你有看見什麼嗎?」
「沒有啊。」
「所以我就這麼來了。」毛利裘斯島黑人把啤酒放在吧檯上。
「真神奇。你在哪裡登陸?」
「東海岸。」他繼續泡咖啡。
「從非洲過來多久啊?」
「一個月吧。」
「在船上準備一個月的乾糧?」
「不,沿海捕魚吃。」他端上冒煙的咖啡,接著用法語和伊耶斯說話。這使我想到近日被拍成電影的《少年Pi漂流記》。他會不會是開玩笑?
「其實也不奇怪,這裡不久前才闖入了一群鄰國的武裝分子,把旗子往地上一插,就宣稱土地是他們的。」我說。他們雙雙看我。
「反正後來打了場仗,死了好些人。」毛利裘斯島黑人笑笑。由於這讓我想起投票換政府的事,心裡頓感一陣不適,也就將話題打住了。兩人交談了一陣後,毛利裘斯島黑人走進隔壁的房舍裡,留下我和伊耶斯默默喝飲料看海。也許政府把海線看管得更嚴些,今天我就不會看到他了,也不會有免費的熱咖啡可以喝了。雖然這實在說不上是好是壞。
我們繼續沿著沙灘走,帆船在盪漾的海面上浮沉。也許時間還早,典雅幽靜的花園裡沒人,藤編椅空著。伊耶斯不時向我介紹岩石的種類和石上的圖紋,但不知為何,我腦子裡滿是毛利裘斯島黑人是否有身分證的事。據說執政黨將非法身分證發給了一群外人,讓他們投票。我甚至沒想到要問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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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巨人睫毛般,又長又彎的沙灘上散步。藍天像擦了又擦的畫布,擦過深淺不同的藍,有濃郁有輕淡。人們在沙灘堆砂城堡,在海上手牽手圍成一圈,有野餐的,有人打排球,卻靜悄悄的沒有聲音。我在微風吹拂下走到沙灘的盡頭,再沿著別人留下的足跡踩回來。這時,一位女孩迎面而來,我想腳印是她的,正當我想打招呼時卻突然驚醒。
是伊耶斯在敲門。打開門時外頭依然昏暗,木屋陽台上的燈泡全熄滅,只有舊客廳裡的亮著。刷牙洗臉後,我們烤了四片麵包,泡兩杯熱茶,再沿著昨日的途徑朝山的另一頭走。這一回出發得更早,街上的店藏著沉睡的人,街燈垂釣睡眠。海水朝遠方退去,要直到日初才會慢慢往沙灘靠近。走入林裡,我們憑著依稀的日光登上,再小心翼翼地攀援而下。意外的是伊耶斯看見了沙灘上的足跡。
「看來不只有你知道啊。」我瞪大雙眼說。「噢,讓我們看看是誰。」我們赤腳沿著沙灘走,放眼望去,除了日夜不息的浪花,沒看見半個人影。毛利裘斯島黑人不在,吧檯也還未開張。「也許是漁夫吧」伊耶斯說。隨後,我們隨意擇了一處躺下。
聊了一會兒話後,我又更了解伊耶斯這個人。已婚,沒有孩子。原本和妻子一起來,但對方先一步回了。妻子廚藝不佳,但懂得造房,懂得畫畫,對音樂沒興趣,卻熱愛旅行。甚至不介意和丈夫在旅途中認識的舊情人見面。
「有很多?」我問。
「二百多個吧。」
「亂說的吧?」
「噢,不,不,十五歲的時候,我曾經和一位朋友立下約定,比賽誰在六十歲前交過的女友較多,誰就贏。當然,他很早就結婚了,早輸了,但那時候起我就有了紀錄女友的習慣。」
「包括哪個國家的?」
「好吧,基本上我去過的地方都交過,除了這裡。北美、南美、非洲、東南亞、東亞,都有交過。」他歪頭聳聳肩。
「最浪漫的呢?」
他想了想說,是一位墨西哥女孩。那時他十九歲,獨自到墨西哥旅行。女孩在當地的早市裡工作,很漂亮,於是他主動向女孩攀談。盡管女孩英文不佳,但兩人依然聊得很愉快。臨走前,女孩問他還會在這裡待多久?伊耶斯說兩個星期,女孩說好,兩人便揮手道別。翌日,伊耶斯在離開以前決定到早市和她見上最後一面。再度見著伊耶斯時,女孩笑得非常燦爛,並直接向他提出了傍晚六時的約定。然而下一秒,當她曉得伊耶斯當下就要離開時,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全消失了,低下頭,開始輕輕啜泣起來。伊耶斯很難過,他花了點時間到附近買了朵玫瑰回來,但她還在哭,像是停不下來了。
「車票買了,時間也快到了,最後我只能給她一個擁抱,匆匆趕到火車站。」
「那為何你要欺騙她呢?」
「噢,不,不,是我誤會了。我以為她說的這裡,是指墨西哥,我不知道她是說我們腳下的地方。」
無論如何,那只是眾多故事中的其中一個。如果有錢,他也許早娶了個馬達加斯加女孩。如果積極點,他也許娶了一位台灣富家女,居住在內湖邊的豪宅。就差那麼一點兒,他就要跟隨一位澳洲女孩去澳洲,從此定居,看海豚鯨魚。故而不難想像,當旅舍來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德國女孩,五十歲的伊耶斯同她一塊散步,而我頓時成了隻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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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五月剛過了東北季後風的衝浪季節,地球另一端的夏季又未來臨,「瑪斯納小屋」的住客不多。即便是本地遊客,也因為大選投票日即將到來而紛紛回鄉,只餘下了一些客串的。前來搭屋子的是瑪斯納的親戚,偶爾坐在長凳上泡茶的,則是她的女婿。此外,也有幾對沉默的當地年輕男女,付費後默默進房,不一會裡頭傳出輕微的嘎吱聲。
早上醒來,正當中指關節即將扣上伊耶斯的房門,我愣了下。門上的紙條寫著:「我和凱倫到海邊散步。」抬頭望了望天空,幾絲金光剛滲出濃厚的雲朵,心想他們出發得真早。我走回房裡躺下,掏出書本到陽台翻了翻。之後我到客廳裡烤了片麵包,泡杯熱茶。瑪斯納叫了聲,將馬來糕從廚房裡遞給我。我問她為何把自己鎖在裡面?她說自從被地痞打搶了幾次後,只好如此。那大選會投誰?她說執政黨。
瑪斯納將包在頭上的毛巾擱下,蹣跚走出廚房,在舊客廳的台階上坐下。「現在的人呀,要高薪,要百物降價,政府又哪來的錢去施行呢?城市的人抱怨收費站太多,卻得想到這一點呀。他們應該感恩政府的。」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茶在冒煙。我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在城市裡,人們已不再相信「感恩論」,他們認為政府是民選的,本應為人民服務。
為打發無聊時光,我坐在長凳上聽瑪斯納嘮叨,說到後來她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打斷她的話,問了她關於附近新建的稀土廠的事。
「恩,很多人都說那很危險呀,可是目前都沒問題呢,他們只是說說罷了。你想想,政府又怎麼會把那麼危險的東西建在這裡,危害人民呢?對嗎?」我聳聳肩說可能吧,但城市裡人們說這會製造大量的輻射,危害環境。然而瑪斯納只是重複剛才的話,說政府怎麼可能危害人民,對嗎?她開始回憶起從前生活,獨立前的窮苦,捕魚為生的祖父,獨立後政府的資助,興建了學校、碼頭、道路,人民應該感恩政府。
正當不知該如何脫身時,遠方隱隱走來了一群人,他們的頭上飄著綠色的旗幟,中間一圈白月。我知道那是伊斯蘭黨的人,是反對陣線三黨中的一員。盡管「瑪斯納小屋」的招牌上掛著執政黨的旗,瑪斯納依然起身迎接,眼前雙方正親切地握手交談。為避免麻煩,我起身再烤兩片麵包,假裝忙碌。像串通好似的,和阿里聊天的中年男人也在此時走了出來。「伊斯蘭黨人呢。」他拾起杯子時我說。「喔。」他應道。「你害怕回教刑法?」執政黨正說服人民一旦反對黨陣線勝出,伊斯蘭黨將實施宗教刑法。「隨便。」熱水咕嚕咕嚕倒入杯裡。
說真的,只要一打開電腦,立可便可以曉得外面的戰爭打得多麼的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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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男人是位當地華人,這點不難判斷。無袖貼身上衣,黑色運動短褲,本地牌夾腳拖,頸上掛條金鍊。
由於實在沒有別人了,我們面對面在長桌上吃麵包時,我問他是否要到神秘的海灘走走。他聽了只是抬了抬頭,似乎不感興趣。「可以約阿里一起。」我說。
「阿里不在。你幾點要去?」
「不知道,都可以。現在日頭有點曬,要不晚些?」
「幾點?」
「等不那麼曬的時候?」
「幾點?」
「好吧,現在就去。」
「好。」他說。看來是個固執沉默的人。
吃完烤麵包,我回房換了件衣便和他一同出發。他的房子在伊耶斯隔壁,但不曾和伊耶斯交談。除了阿里,他平日只是獨自進出,彷彿自有規劃。我和伊耶斯到街上用餐,或到沙灘上散步時,偶爾會見到他手握著刀叉一動不動,或躺在沙灘上凝神遠望。
行走途中,我很自然地提起了大選和投票的事。
「沒去投票?」
「沒有。」他說,邊甩著健壯結實的雙臂。
「為甚麼?」
「沒有。」
「沒有?」
「沒有為甚麼。」他答道。我並沒有因此而灰心。
「那你支持哪個政黨?」
「反對黨。」
「那為甚麼不去投反對黨?」
「沒有,」他頓了頓說:「因為失控了。」
「怎麼說?」
「我的家因為一則評論被燒了。」
「啊?」我大吃一驚。盡管政黨間的競選行動室被潑漆或遭擲汽油彈的事情時有所聞,但燒房子這般大事還真是頭一遭。
「那你報警了?」
「是。」
「事情被報導過了?」
「是。」
「那結果如何?」
「沒有結果。」
「警方呢?」
「一個星期了,還在調查。」
「不對啊,那也可能是執政黨,或不相干的人燒的吧?」
「是。是篇中立的評論,至少是我的想法。多少也得罪了執政黨。」
「這樣啊,也就是說這只是你的猜測?」
「我不知道。這個國家就是這樣,國旗該改成問號。」他說,我忍不住覺得好笑,尤其當這番話出自他的口中。不一會我領著他走到了林子的入口,說就是這裡了。「我看過當地漁夫走。」他說。
「所以你是位評論家?」踩著階梯上山時我問。
「記者。」
「記者,那應該見多識廣吧?」
「還好。」
「專跑些什麼?意外?體育?娛樂?政治?」
「政治。」
「很複雜嗎?」
「只是場遊戲。」他說。這使我想起電影《林肯》,只能說是場結果無法預料,又偉大,又殘酷,又複雜的遊戲。
「忘了告訴你前方有個陡坡,有點危險。反正如果你覺得不行,我們就回去吧。」踩上最後一級台階,我在山坡前停下。「還好?」
「不好。我生病了,沒力。」
「生病?」
「政治冷感症。」
「這是笑話嗎?」
「是,所以我辭職了,也不投票。」
「回去嗎?」我有些困惑起來。
「下坡。」他說。
這一回輪到我把涼鞋脫下,模仿伊耶斯用枯葉掩埋。他把黑色夾腳拖埋在我的涼鞋旁。這舉動令我有些驚訝。他埋鞋的神情像是在埋葬豢養多年的小鳥。「我先下吧。」我說。他說好。「對了,你的名字是?」突然想起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阿誠,誠實的誠。」「好的,阿誠。」我說。
───
和伊耶斯相反,阿誠看似走得很快,其實很慢。這也許是步伐小的關係,像戲台的小碎步。回頭望,沙灘上滿是阿誠的足跡,緊密又寬厚,有點怪異。阿誠在沙灘上走,有時他會停下看海,出一會兒神。如果不是我提出邀約,又怎麼會看到他的這一面呢?
說真的,我沒法像伊耶斯一樣向他介紹海潮漲落的時分,光影的變化,岩石的歲月及石身上的圖紋。我只知道一塊擱淺在岸上,像恐龍背脊一般的紅石上有張笑臉。看了以後,阿誠沒有露出任何表情,我們接著向前走。茅草吧檯下換了人,我不認識。因為害怕被驅逐,我盡量靠海前行。海中央行駛著一艘帆船,載著幾顆金色的頭顱。沙灘斜坡上躺著兩位金髮女孩。我們在花園的岩壁旁坐下。
我問阿誠是否知道伊耶斯?是他帶我來的。阿誠說知道。他是個不錯的人,我說。但阿誠皺了皺眉,顯然不贊成。
「他去過很多地方,是個很有趣的人呢。」
「恩。」
「你不喜歡他?」
「老外不瞭解我們。」
「怎說?」
「他們只是來玩的。」
「歐,我想我瞭解你意思。」我想他是說,這一些旅客壓根沒關心過這裡,他們只是擇一處便宜的地方暫時落腳,灑些錢,得到想要的以後,便拍拍屁股抽身。
「但,這也不妨礙他們的有趣不是嗎?例如說,像伊耶斯,他便以自己的方式找到了這一條山路,可是連當地人都未必知道。」
「不,這沒什麼了不起。他不瞭解,他說這裡是回教國。」
「這麼說也沒錯。盡管憲法上不是這麼寫,但歷任首相確實這麼說過。」
「說過是一回事,事情不見得是這樣,伊斯蘭也不見得是這樣。」他握起一把沙子用力一揮,即刻就被海風給吹得無影無蹤。
「你的意思是?」
「沒事,」他說。「沒事,他們以前是殖民者,現在只是來玩的。他說只有馬來人能當首相,證明這是回教國。老外只會這麼想。」
「是嗎?你和他聊過?」
「是,他比我早到。」
我曾經和伊耶斯說過,發生在他身上的種種豔遇,在我身上估計就發生不了。東方人在東方並不討好,到得西方更是吃力。那四處擦撞的愛情的火花,誰說不是殖民時代的遺留?高人一等的金髮,浪漫的藍眼睛,性感的壯碩身材。
「但我還是認為,這並不影響伊耶斯的有趣不是嗎?他有他的魁北克,你有你的國家,誰都不欠誰。說到底,他也只是個旅客。」我說。阿誠看著大海出神。
「就好比,盡管你沒有投票,但這並不代表你不關心國家,對吧?當然,投票很重要,但……」
「老外對穆斯林有偏見。他說穆斯林到哪裡都想同化身邊的人,自己卻不遵守別人的規則。他說魁北克的穆斯林小孩為何不能脫下一身黑衣,誰知道裡面藏槍?但怎麼可能。他也沒叫其他小孩跟著穿黑衣吧?不是尊重多元文化嗎?」
阿誠顯然有些激動,但這話也使我悚然一驚。這麼說來,也許我們所認知的民主自由,甚至比西方某些國家的民主更為民主,也說不定。
「也許他只是有些抗拒穆斯林文化吧,這當中有很長的歷史淵源不是嗎?看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
「他說穆斯林去到他們的國家,就得跟他們走…」他繼續說著,這讓我開始搞不清其中的是非黑白了。
說完以後我們沉默了一陣。阿誠看來並不年輕,有四十來歲吧,但只要仔細留意,行為舉止卻像個少年。滿腔的理想和熱血,直率而毫不掩飾的動作。間中,我們頭上的花園傳來陣陣呻吟聲,阿誠頓時起身離開。我想,現今的世界中脫離不了西方的資本主義和民主自由。無論走到哪裡,都一樣。
阿誠走回來對我說,沙灘上有海龜的痕跡,有三隻海龜前來下蛋。「你怎麼知道?」他站著指向不遠處的沙地,隱隱有道像小坦克滾輪般的痕跡。「你懂得這麼多啊?」他不語,只是露出和實際年齡不符的微笑。
阿誠說房子燒了,所幸有保險賠償。無論如何,他暫時不會找新工作,也不會買房子,他喜歡這裡,會在這裡待上好長、好長、好長,好長一段時間。太陽未沉下海底以前,我們翻過山頭,回到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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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人類不是政治動物,而是感情生物。人們投票所依據的,不見得是理智和客觀判斷,而是各種情感因素。盡管明日就是大選投票日,住在「瑪斯納小屋」裡的我卻禁不住感到空虛。
有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羨慕伊耶斯,深邃的五官,歐式英語,側臉上的短鬚。有多少的愛與激情由此被引發呢?而且一發不可收拾。阿誠說得沒錯,來過,活過,便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誰也無法責怪誰。一方主動靠近,也知道另一方終將離去。
無聊的下午,我只能把自己想像成另一種東方生物,日本人,高度自律地嚴守行程。我嘗試利用閒暇時光自我提升,於是認真翻閱專業書籍,用螢光筆將重點一遍遍地畫。我從木屋陽台移到客廳的長凳,從長凳移向餐廳的桌前,再往沙灘躺下,翹腳,陽光多麼熾烈。陣陣海浪聲中,我幾度回頭,成群的西方女孩,以及當地的少女,然而沒有誰是觸手可及的。終究,伊耶斯和我注定擁有不同的人生。他有他的魁北克,我有我的國。
當天,伊耶斯不在,阿誠也失去了蹤影。大街上有好些可供進行的活動,諸如森林探險及水上活動。晚間,則有乘船看螢火蟲及海龜下蛋的節目。然而我都不感興趣。另有一家店教人繪製當地流行的「巴迪布」。我站在店門前猶豫了陣後轉身離開。走著走著,腦海裡竟浮現這麼一個想法。為何不趁今晚翻過山頭,在另一端的沙灘上躺到天亮?我想到夜間出沒的蟲子及動物,還有摸黑下坡的驚險,接著在一家便利店裡買了一支手電筒和一雙手套。
打定主意以後,隨著太陽西沉,自己卻越感到興奮。吃起晚餐當兒,我禁不住想像那驚險萬分的場面。漆黑的下坡路,滾落的碎石,靜悄悄四處爬溜的野生動物。明日辦公室的同事們將群起投票,而我呢?可能正從破曉晨曦中醒來,也可能不小心滾落山底,永遠躺在那裡。為此,心中竟浮起一陣復仇的快意。
夜很快地黑了。伊耶斯的房門外擱著兩雙拖鞋,經過門前時,我依稀聽得見兩人的喘息聲。阿誠不在,瑪斯納在上鎖的廚房裡看電視。我沒有向任何人道別就出發了。一路上我的心時而狂跳,時而靜如止水。走在滿是外國旅客的街上,我的內心泛起一股哀傷,像一位古老的行者向美好的世間道別一樣。簡樸的房舍,美麗的燭光,搖曳的椰樹和年輕漂亮的紅男綠女。我走到街尾拐入沙灘,沿著沙灘邊緣走並覓著了上山的路。
盡管四周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然而在手電筒的照明下,前半段路途仍相當順遂。我小心留意每一級台階,以及頭上是否懸掛蜘蛛的網巢,亦步亦趨前進。當我弓身向前,毫髮無傷地穿過被剪開的鐵籬笆時,便已知道自己走過了三分之一的路程。腳下每踏出一步,信心便一分分地增長。直到此時,我已確定眼前難關只剩下那陡峭的山坡。果然,不一會兒我認出了那高聳的老樹,樹底是我們埋鞋的地方。
面對眼前嚴峻的挑戰,我不免深深吸了兩口氣。然而我始終有一定的把握,就憑藉由坡上一路延伸到坡底的繩索。除了手電筒,我也買了一副手套,並想好了在腰間懸掛手電筒的位置。
埋好鞋,戴上手套,我照亮下坡的路徑,良久,直到緊記住幾個重要的細節才跨下第一步,俯身攀爬。沒問題,我心想,並將繩索在手上纏了幾圈。每隔一小段距離,我便在半途中停下,一手抓繩,雙腳踩著堅固的石,一手持著手電筒照亮更下方的路。我不時拉扯繩索確認它的韌性,同時在落腳處踩幾遍以確保安全。就這樣,我逐步下到了陡坡的中腰。我的耳邊不時傳來陣陣蟲鳴及昆蟲振翅飛近的嗡嗡聲,然而都已無暇顧及。也許一尾蛇從我手邊溜過,也許一尾蠍子正逐步靠近。我心無旁鶩地重複著照亮、下降的動作,額前泌出汗水,沿著臉頰滑落,而手腳也因擦過尖葉而劃出了幾道傷疼。不久前我才想像著自己的死狀,如今卻拼命求生。隨著沙灘越來越近,內心那克服挑戰的慾望也越強烈。
要在看了錶後,才發現自己竟花了快兩小時才成功著地。到達地面時,我沒有立刻癱瘓,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面對無盡的黑潮和遠方的漁船燈火,我咧出了大大地笑容,用力伸了伸懶腰。這時,我才重新拾起手電筒走下沙灘,伸腿在微涼的海邊躺下。眼前星空燦爛,像掛滿了燈泡的聖誕樹。我想起聶魯達的詩:愛那麼的短暫,遺忘那麼的長。我想像著投票的人潮,以及現在的我,還有遠方的燈塔。沙灘另一頭想必燈火通明,旅客們正享用奢華的晚宴,然而我又哪裡需要?
就在我閉上雙目,準備酣眠當兒,背後突然傳來一陣窸所聲。霎時間恢復意識的我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緊接著一片沙沙聲響像我靠近,在我頭上不遠處消失。你還好吧?一把熟悉的聲音說。還好,另一人答道。阿誠說我們躺下吧,阿里說好。我不由感到又幸福,又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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