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壩越境寮國是段更長的路程。在山上買了張票，搭上一輛擠滿人的破車後出發，一夥人沿著河邊蜿蜓的山路開向邊界的奠邊府（Dhien Bien Phu）。窗外景色優美而單調。據說瑞士有一座大湖，火車沿著湖邊開老半天還是繞著湖。就是這個意思。望出窗外，群山起伏，路沿著山邊開挖，緊挨著寬大的河走。開了一小時還是那河。黃黃的河水，兩岸的熱帶雜林，忽兒來到一處轉折或分岔，河水停佇如湖泊或流開。前方數條小川前來匯聚。我不時向後望，嘗試復原來時的路。然而百般折繞以後我早已迷失了。藍說越南沒什麼不好，就是山太多。我彷彿有點明白了。開了兩個小時還是山。
老外們對車子很不滿，可他們就是有把它當成笑話的本事。車上多是德國人，兩對男女。精瘦的中年軍人說一點都不意外，直到親眼看見為止我甚麼都不相信。另一位說我們是豬、雞還是牛羊嗎？哈哈。山路迂迴，車身顛頗，小孩哇哇大哭，跟著媽媽一起往袋子裡吐。小孩吐奶之後一點都不可愛，下車那一張臉卻又可憐。途中我們在路旁小便。盤髮的老婦晃得靈魂都沒了，坐樹下休息。爸爸換下髒汙的衣服。一對英國夫婦半途下車，十二個小時後抵達時已經是傍晚了。奠邊府是當年越共和法軍交戰的地方，他們成功把殖民者驅逐了。灰撲撲的小鎮山上有一座博物館，也沒去。我喝了瓶啤酒後回房睡覺，隔天凌晨再換乘廂車出發。
開過邊檢以後我們進入寮國，車子駛入狹窄的紅泥路，兩旁的熱帶雜林伸手可觸。顛頗之中窗外飄過幾棟房子。藤編的薄牆，小孩們招手。這裡沒有任何設施，沒有街燈、電纜，似乎連房子裡也沒燈泡。車子陸續開過幾個聚落，炎熱的天空下行走著黝黑的人們。一些較大型的社區有小市集和雜貨店，鋅版屋後圍起柵欄種菜。
車子在途中停下，一夥人進入路旁的木屋裡納涼用餐。裡頭是石灰地，擺著長桌長凳。吃完飯後我走出後門，盤碗從潮濕的土地上歪歪斜斜堆疊而起，一旁擺著黑塑料大桶，水的表面浮著一層油。廁所和從前外婆家雞寮裡的一樣，鋅版，木門，一面馬桶兩個踏板。用完了提水瓢沖洗。等老外們結完帳後我走向櫃檯說我是亞洲人，我不是老外，我窮得半命。之後車子繼續上路。一路上兩旁盡是山林。下山，開過小溪，上山，沿著山腰迴旋，中午時終於抵達了孟瓜（Muang Khua）。村莊在河的對岸。船夫用引擎啟動一面大鋼板從對岸緩緩划來。我們走出樹底上車，車子開上鋼板再划向另一頭。
孟瓜是座相當大的村莊，我和幾位同夥一塊待下。和合艾一樣，這裡似乎也做為一個旅遊的中轉站而得以發展。碼頭提供快、慢船沿河而上到達彭剎利（Phongsaly），是寮國海拔最高的小鎮。往西南下遊則途經孟威（Mong Ngoi）和龍橋（Nong Khieu）等村莊，十二個小時的慢船抵達龍坡邦（Luang Prabang）。碼頭斜坡上有座車站，廂車候列，可搭乘前往歐當塞（Oudomsay）再轉乘至龍坡邦。
《孤單星球》上寫說歐當塞是個灰撲撲的小鎮，至少這裡不賴。簡單的街道上開了好幾家雜貨店和餐館。有換鈔的地方，掛上Western Union的招牌。郵局的鐵籬笆圍著兩片小草坪，前院一側的沙地上男女們玩著拋鉛球的遊戲。除了換鈔櫃檯前穿西裝的職員，路上也不時看見身穿「寮國通訊」制服的員工。一路上，較好的房子有木板搭的，有石灰砌的，屋頂蓋著鋅版，甚至瓦片。我拐入主道旁的小徑，沿著形狀不整的石階走下坡。腳底奔過一列雛雞，狗兒伏睡，有人在屋前編籐籃、曬漁網。踩過泥濘和沙，淡黃的淺水淹上腳踝。我望向遠方河道轉彎處，許久沒有看見鱷魚，只停靠一艘漁船。
估計「寮國啤酒」（Lao Beer）是當地最大的企業了。從邊境的孟瓜、孟威到龍坡邦，它們無所不在。是經由陸路或河道運的？腦海不由浮現夜半泛舟，船頭一盞燈，船尾一箱寮啤的畫面。Zin Zin說寮啤是世界上唯一的啤酒。克里斯說寮啤是世界上唯一的啤酒。我喝了口說，寮啤是世界上唯一的，啤酒。Zin Zin在法國的山上教小孩滑雪，英文說累了就捲菸抽。克里斯剛辭去電台工作，前陣子在河的下游替朋友在岸邊搭酒吧，擦地板、油漆、抹地。此時月亮不知怎的從山後升起。我一輩子沒看過「月出」這東西。克里斯拍完照後我們捏糯米飯裹肉碎吃，喝啤酒，聊天。
他們說寮國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之一。如果不是旅遊業的帶動，我想許多地區甚至不會有一盞燈亮起。從我們喝酒的地方望向河的對岸，一片漆黑中偶爾閃過一道細細的光線，往碼頭的河岸靠近，接著消失。有時是車子經過，沿著山腰盤繞遠去。位於河道中游的萬榮（Vang Vieng）號稱「威士忌之鄉」，釀製廉價但酒精濃度高的米酒，是許多老外慕名而至的地方。他們乘坐圈形橡皮艇在河上泛遊，輪流在岸邊的酒吧喝廉價的米酒，再回到圈上，再划，再喝，再划，再喝，再划，一家家光顧，倒楣的話茗丁大醉翻個船就掛了。我想他們至少為寮國居民提供了幾盞燈泡。
在龍坡邦前往清邁的巴士站上我認識了一位以色列的醫生。高大魁梧，長得像是《海賊王》漫畫裡弗蘭茨一類的角色。由於戰爭時的舊傷發疼，睡不著覺，車上他不停和我說話。他說：「嘿，嘿，你看，外面那麼暗他們還散甚麼步，連臉都看不見。」一路上最亮眼的終歸是寮啤的廣告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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