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和想像中不太一樣。不禁使我懷疑,人們所謂的知識和見聞,有多少程度是建立在想像之上的呢?可見想像所構成,不僅是藝術創作,甚至包含了所有形而上和形而下的領域,以及夢想、憧憬、嚮往,貼切和偏差,深層與表面。報章上的政治活動表,使人們深信上層結構的一舉一動準確地反應一國人民的思想、情緒與意圖,然而當我們深入其中,這一切卻幾乎是不存在的。或者即便存在,也像一道暗湧,摸不透、見不著,在人們千頭萬緒中相互牽扯,發酵、催生。這使我想起《戰爭與和平》里的推想。是否上、下層之間存在著一道鴻溝?發令者策劃事件,前線人員才真正參與。命令在下達及回傳間差之毫里,謬以千里;下層人員則在瞬息萬變的環境中及時反應,狀況百出。其結果是,我們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對上海印象,最初停留在《人間四月天》那一種二十世紀的繁華上。新時代在舊朝中崛起,農村中豎起都市的紅磚樓,汽車隨著街道盤旋。俯瞰黑夜的大地,一片寂靜與荒蕪中央,光彩四射。政家大族以及經商致富的新興階級把玩西方玩意:單片眼鏡、雪茄,攪下車窗駛過車馬。下車時整整筆挺西裝,矯正帽沿,柱著拐杖踏上紅地毯,沒入玻璃門廳黃光里。而那一些尚未充分納入新時代的人們,留辮子、拉轎子,擔兩框竹籃子賣蓮蓬,敲鑼吶喊。從前的我不喜歡這年代的曖昧不清。東不東西不西,新不新,舊不舊。南洋克勤克儉的父母輩夜裡喜愛觀賞徐志摩的愛情,自己卻不耐久坐,寧可遁入武俠世界裡。
小時候,第一首背的詩是孟郊的《遊子吟》。某次全家出車遠遊,電台主持人字正腔圓吟誦。媽媽說這是詩。那時對詩中含意模糊半曉,但甚是喜愛。剛巧不久後開學,課堂上,老師再次提及此詩,問班上是有人會背嗎?一位心高氣傲的同學舉手,得意洋洋到台前大聲朗誦。自己半陶醉,半不服,回家便也記下詩來。第一首詞,是岳飛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載於梁羽生某部武俠小說裡。念將一遍,竟欲罷不能,心中默念長短句,再來回細看,烙進了腦海。尚有「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西風古道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唐、宋、元朝的古代畫軸,透過短短幾字在眼前鋪將開來,生動鮮活。
相較於改革開放、香港回歸、珠江三角洲的快速發展,我在中國劇烈改革的年代渡過了青少年的叛逆以及情竇初開。而在生活中,現代化初步打造出嶄新面貌。像外婆和公公老家般的木屋,鎮上已不稍見。石灰地、靠打水沖洗糞屎的馬桶逐漸退出視界。老年人騎著大輪子老鐵馬上早市買菜,而我們學習開車。各種打掃清潔的日常用具推陳出新,鍋碗瓢盆越做越耐,綜藝節目與偶像劇躍上電視螢幕,以浪漫的愛情和冒險引人入勝。我們揮別了上一世紀的中國。再沒有長輩寄錢或寫信回自己的故鄉。
國家依循後殖民的步伐前進。雖然不甚成功,卻也形塑了獨特的東南亞生活,一種不可取代的環境氛圍:赤道氣候、三大民族的文化與美食、相對保守貪腐的政府。正當我們以亞洲四小虎的姿態登臨國際舞台,中國在各種模糊難辨,卻又宛如其實的謠言報導中經歷了一連串的蛻變。大人們說,共產不再是共產,是開放式的社會主義。新職業興起,豐富活絡的貿易網絡衍生出西方服務業與經營管理模式。然而不過一瞬間,這一切如猛虎出閘,不受監治,爆發出一樁又一樁仿冒及偷工減料的醜聞。有人說這是改革開放所必經的階段,有人大聲譴責彼岸對人權的約束。說這一切情有可原的,遭激進派批評為保守份子。而保守份子指摘激進派吃里扒外,不夠客觀。唯人們一致認同,那人口繁盛的彼岸形成了龐大廉價的勞力市場,進而創造出巨大商機。有人預測,數十年後,中國將取代美國的地位。也有人說,十九世紀的法國以軟文化的力量影響俄國甚鉅,反觀彼時的大陸?
直到十七歲高中畢業那一年,盡管北大和清大遠比台灣諸大學名氣響,但礙於報名程序繁複,耗時耗財,最後決定飛赴寶島升學。他們說,那裡自由、具活力、更有創意。大陸雖然比從前好,但受管制;國民自我膨脹,國勢仍然落於時代之後。再說,我們於台灣的明星效應下成長,至於中國,僅是一片又一片繁複圖像,像紙鷂滿天飛舞,關於武俠、詩詞、時勢新聞、流言和批評。
我和父親同去。為了省錢,坐亞航,凌晨時分雇了輛計程車一路開到機場。灰濛濛的天,無人的高速公路,廣闊的丘陵和平原,前陣子才開回鄉下,開回家,此番又準備離開。依稀日光從雲團後待出黯淡的藍,畫眉般一層層往表面塗去,愈加鮮明。隨著前景變得清晰可辨,燈柱火光亦漸消隱,窗外遠方的地平線浮出地面。盡管車子裡播放著神隱般的印度歌曲,卻也免不了別離情緒。父親和司機先生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多數時候沉默,任由車子以穩定的速度承載車廂內的氛圍。下了車後,父親說他以前話可不少。
時間是凌晨六時許。航廈外的泊車場上壟罩街燈的昏黃,航廈內卻是另一番情景。星巴克和麥當勞正忙碌營業,店內坐了不少人。玻璃鏡片外的通道上人來人往,夾雜著各種國籍和膚色的人種。非洲黑人、金髮碧眼的歐洲人,口操方言的黃種人無從分辨,來自香港、大陸或台灣。父子倆正待通過第一道關口時,ㄧ位身穿水藍色連身裙的天津女托我們替她提ㄧ小包裹,聲明自己是做布料生意的。ㄧ大包ㄧ小包,怕被攔下。父親看關口警員只是站立不動,又非海關關口,也就答應了。她連聲道謝,語調清亮,和廣、福南方口音相異。到了登機口附近,我們覓了個位子坐下,各點了杯熱咖啡和咖哩薄餅做早餐。離開家的父親顯然心情愉悅,侃侃聊起一些廠裡事故及各國見聞。事物吃完了躺下背,翹起腳。待走出飛機坪時,太陽光當頭灑落,天空ㄧ片晴藍。朋友嫌亞航缺乏直通機艙的過度甬道,自己卻頗喜歡自行登機的感覺,帶ㄧ股冒險意味,不禁使人振奮。
上了機後,我坐右邊靠窗三面座椅中間的位子。上網登錄時自行選好的。父親沒這麼做,導致位子岔開了,坐同一排但在中央。待乘客們坐定,好一陣子飛機仍遲遲不開跑。廉價航空不附影音設備,於是向父親借了本書,挺直背翻閱。座位之間相鄰甚密,四肢可活動的空間不多。把手肘停在手靠上,稍ㄧ挪動,就撞上了鄰人肋下。雙腳打得太開,也容易膝蓋相摩。說不舒適吧,卻也平添親密,提供彼此之間說話的機會。所幸沙發可調整。要不,還沒下機前已先成了法老王了。機長報告說由於來時在菲律賓上空碰上亂流,故而航班延遲,並為此致歉。又過了好一陣子,小格窗外的景色才緩緩啟動,繞著新鮮翠綠的草坪轉了半圈,等命令ㄧ下,便疾馳起飛。
身旁坐著ㄧ位女生,年約三十。長髮、單眼皮,五官小巧、臉圓潤,身子不高、略胖。飛機起飛後仍講電話,以輕快但疲憊的語調說自己上了機,中午會到。說完話把手機熄了,頭枕弧壁,縮起身子睡覺。行駛途中,我替她將空飯盒遞給服務生,她說聲謝謝。我們小聊幾句。才得知她請假到馬來西亞遊玩,由那裡的朋友招待。自此不再多問。她看來有些靦腆,有點兒憔悴。也許是長途跋涉,也許是離別愁緒。下飛機時我們在廊道上列隊,我問她回哪去?她微笑說揚州。接著在人群的搶先落後中沖散了。
我和父親進入杭州航廈。里頭寬敞、簡單、乾淨,並不予人絲毫落後之感。海關前列隊的人們口操各種方言,這使我想起老師的笑話:真不知四川的東坡跟江西的王安石如何對話?人群中有攜家帶眷的中產階級,裝扮柔亮乾淨。有青年男女。男生嘻哈裝扮,女生連身裙配高跟鞋。有穿著粗陋的勞工,或老或少。單以眼前人群而言,時尚感不及台灣。鐵欄杆邊站立著男女公安,年齡不大,模樣也不嚴肅,正手扶欄杆談笑。這使我肌肉驀地ㄧ緊,心里ㄧ揪。倒是父親說這兒什麼不多,公安ㄧ堆,三言兩語打發了。入了境,航廈內ㄧ些角落正進行維修。年輕小夥子ㄧ人立地,ㄧ人在頂,兩人攀著鋼架傳遞導線。邊工作邊談天,氣氛輕鬆活絡,彷彿從中得以隱約察覺到勞動階級的精神。父子倆在出口櫃檯買了票搭乘大吧到上海,兩點正上車。
聞說江南沃野千里,眼前正是如此。由杭州出發到上海,窗外ㄧ片蒼翠,ㄧ直延伸到天的彼端。零星建築沿田路搭建,三層磚造樓房,頂部作四腳飛簷狀,或由ㄧ跟刺串起三顆大至小的銀球,在陽光底下閃耀。後者頗似中東擺飾。父親說像蒙古,杭州以外其他地方似乎都沒有。事實上這ㄧ些樓房散落田野間予我ㄧ股不甚搭調之感。據說樓房最高層通常空著,廢置不用。作得高,純是為了在政府徵地時得以撈ㄧ筆。風景看了一陣,漸感疲憊。由始至終ㄧ片綠地延綿,間中偶豎起大廣告板。似乎任何地方的高速公路都差別不大。越接近上海時出現了幾道運河,寬扁搭篷的船隻緩行其上,載運原料。心想會不會是隋文帝時開鑿的?為江南帶來巨大繁榮,並成為晚唐糧食的支柱,使其屹立不倒。轉念一想,隋朝運河大約在蒸汽輪船發明後便不甚管用了吧?
初至上海,不禁感到陌生,如同四年前登臨台灣。一旦離開熟悉的地方,周遭每一分毫的差異,都將觸動來者的神經、思緒,使人感覺身處異鄉。陌異化,這使我想起俄羅斯形式主義的用詞。距離美學。朱光潛教授在《悲劇心理學》一書裡提及。這兩者同時對我產生作用。
在巴士站下車,考慮到行李太重,父親決定「打滴」回去。地鐵站外泊滿暗紅、朱寶藍色漆帶的車子,司機們頻頻招手拉客,父親一一拒絕。領我走到道路邊,他說他們都不可靠,會都遠路坑人。最好搭大眾、強生、錦江或世博專用車。各有色彩標誌,當時也記不得這許多。不一會攬下一輛,是淡黃色框線的世博專用車。左首駕駛座旁套一面塑料隔罩,父親和司機說話時隔著它,予我一股怪異、疏離而又專業的矛盾感。然而前座兩人卻也只是照常對談。
車子駛上一座又一座高架橋,視線外仍是一片寬廣。一棟棟公寓、大廈晃過眼前。車子上方掠過一片片告示板。綠底白字,或附有電路顯示前方交通狀況。略抬眼,天空剛下完一場雨,盪著尚未散去的烏雲。太陽光從一片藍天中灑下,或穿透雲層縫隙降落,帶著黃銅般的顏色,使眼前的都市景觀蒙上一層歷史滄桑感。一股怪異的融合。感覺不到東京都式的繁華,反倒有點兒被遺棄的意味。平價旅舍和公寓窗口緊貼高架橋一戶戶晃過。我勉力往內窺探,莫非掛起桿子曬衣,以及陰暗昏沉的廚房。此時不禁對父親的住所感到擔憂。聽說在郊區,僻靜,人潮不多。父親上公司得搭地鐵,再轉乘大巴。
雙眼睜開時車子已拐入住宅區內。來往車輛不多,人行道上人煙稀少,致使道路顯得寬闊。道路兩旁,圍牆和細鐵柵欄隨雙目前遞。間中翠樹含風搖曳,枝葉婆娑,使得行人道上仰視的人們無法看清樓層面貌,唯著色的頂端露在樹頭之上。住宅對街常設有成排民生店鋪,似乎居民生活甚是便利。而每隔數條街的轉角上座落著綜合性中型超商,足供消遣之用。在此,彷彿高架橋上所見的龐然巨物不見了,代以老上海住宅。
沿途中幾乎每一棟公寓住宅的外觀都顯得斑駁生灰,父親所住的房子依然。在淞虹路上,住宅區內橫一道綠水,堤岸植柳。也因此面河的睡房濕氣重,打開房門即聞得一股霉味,便是開窗仍無法驅逐乾淨。然而房間寬敞。門左擺衣櫃,面門的窗前,一張書桌往牆角延伸,打了個折,直達床頭。雙人大床上吊著燈飾,斜前方是空調。我把行李放在書桌旁地板上,將旅行用衣先整裝好,再把剩下的折疊放入桌底抽屜裡。至於書本、保健品等雜物,則在木桌上簡單排列。這時父親提個桌燈過來。開關像瓦斯爐的轉扭,燈泡如花蕊般被生鏽的塑料罩給含住,模樣過氣老舊,卻甚有味道。將插座安上喀啦啦轉開,才發現它去世了。
廚房和浴室鋪瓷片,其餘地面鋪木板。我洗澡時父親打開客廳的直立式空調看電視,待我出來後一同出門。若加上樓門,門共三道,戒防甚嚴。房間窗外和客廳右首的陽台俱架設鐵架。父親說這兒進過賊。出了門,穿過側路小徑,行經一座頗具古意的磚拱橋,出了入口便到了泉口路上。
傍晚將夜時分的淞虹區人煙稀少,卻不寧靜。車子快速穿梭,不聽命交通燈指揮,互鳴喇叭爭先,和街邊步調緩慢的人們形成奇異的對比。彷彿是老上海遺留的電動三輪車在街道間橫切斜割,罔顧行駛車輛,過街老鼠般被鳴笛聲四處驅趕。行經店家門前,逆向而過的年輕男女步態悠閒,而中老年店主走出店外,以倉促的上海話大聲聊天,倚著燈柱或摩托車。而所有這一些細街使一座寧靜的小鎮在我眼前變得無從辨識起來,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打好了鑰匙,我們繞過一片雕有圖樣的住宅圍牆,以簡單的畫介紹古中國的小遊戲如鬥雞、踢毽子等等,屬於建商的創意。看了一眼後往直走,夜色漸暗了下來。招牌一一點燃燈火,夜上海逐漸浮現。此時遠遠望見「全家」白亮的光,頓時湧上一股親切之感。
數日後打滴時聽司機先生說:十年前,這兒還是一片農地呢。
上海不利於一般外人入駐。若非公司外派前來,委任高職,單房租便無法負擔。若以最低價三千人民幣計算,大學生畢業的薪資也許連這都繳不起。據當地報導來源,地價飆漲原因在於國營企業富奢。各省自治為表營利,憑藉地產提高營收,致使帳目漂亮,顯示行政效益。房價、房租經久不跌,這也許是其中一個原因。雖說以最低價為而言,一所三千人民幣的公寓小房由二人分租,一人僅需支付一千五的費用。相比台北房租,差距不遠。但若以雙方一般所得對比,仍可發現上海是苛刻多了。
然而我還是得以在此看見各式各樣的平民百姓。穿著粗陋,禮儀不合於都市文明,可推測出應非當地人。也許來此旅遊或尋親求職,不得而知。譬如某天在地鐵暫月台上瞧見一對中年夫婦。男的身材魁梧,六尺餘。身上素白短衫經久洗得發皺破洞,腰下套一件略沾土味的黑西裝褲,腳趾緊夾塑料脫鞋,正挺直背靠在柱身上。身旁的妻子戴花布軟帽,一身農婦裝扮,身高五尺許,手提灰暗的塑料袋默立丈夫身側稍後。看模樣兩人僵持不下。等車當兒,丈夫直視前方,卻驀地一個折身豎起手指頭朝肩底的妻子怒罵兩三句,迅即返身擺正。妻子臉上露出不平。不數秒後丈夫又豎起指頭折腰大喊,講得個二三來句又回身。妻子皺眉吞忍,面孔愈加難看,怒氣噴張,頂了話。丈夫不應。如此三番兩次,久忍不發的妻子再耐不住了,一氣之下掉頭就走。丈夫挺立半晌,偶一回頭,發現老姘頭不見了,詫異之下也無動靜,依舊朝前站立。然而每一回頭的間隔漸縮短,接著頻頻回望。伊人不歸。終於他挪動兩步,往更遠處張望,彷彿真有些慌了,但背部卻像黏上了一般始終不離柱身。此時火車緩緩靠站,我隨著人群擠入車廂,錯失了故事的結局。
我們卻也是因勢趁便的外來者。翌日妳到達上海,我們多逗留一日,逛了田子坊、兜了人民廣場地鐵站好大一圈買蘇州火車票、到陝西南路附近吃醬鴨,一天就這麼過去。
一襲清衫。見著了背影首先覺得瘦了。腰間束一根白細帶,換了。腳底一雙紅鞋,不認得。倒是髮稍一貫枯燥糾結。自別後重逢,隔了十九日。對少年而言如隔三秋,至於成年人,則是三日。人們本不經常見面,尤其當你將世界設想得很大,很寬。妳等候的背影是「全家」之後第二幅使我親切的畫。其餘,由欲望及好奇心所推動、認可、接觸,一陣旋渦般攪動精深與活力,卻將人捲入寂寞裡。
無意中我們上了舊火車。座位面面相對,兩列,一排三人。身子稍挪動,大腿下的薄紗跟著起皺。環境乾淨,空氣清涼,窗戶大而明亮。右列上,妳靠窗,我在身旁。走廊邊坐一位年輕人,對面三人則是中年夫婦和小孩。中年婦女因旅行箱太大擺不上去,放在地上,擠壓到我腳底的空間而道了聲歉。我說沒關係。忘了火車開動前我們說了什麼,鬧彆扭,氣氛僵硬。手掌徒然交疊,卻不敢曲起任何一根關節。風景活了起來,臉上一片漠然。
大約是台灣腔調引起了對面兩夫婦的注意,在一片靜默中詢問起我們的來歷。平日自己多話,此時因心情低沉,只微笑短答。興許車上無聊,火車每行駛一段距離老先生便開口問話。久而久之,自己竟把緣何而來,將往何去等目的都說了。話題一搭上蘇州,老先生興致來了,緩緩說唉呀,去獅子林、拙政園是不錯,但我的建議是去坐船遊湖。看蘇州河上的景色,堤岸楊柳,拱橋飛躍。再有時間吧,去三山島(當時誤以為珊珊島),搭船去住個一天。食物新鮮便宜,住宿不貴。付個幾塊錢還可以逛橘子園,任採,吃到飽。我們仔細聽,頻點頭,自認沒做什麼功課。老先生說蘇州他可熟,去四、五回了。上海人,但娘家在那。
話才落地,左列坐走廊邊兒一位光頭仁兄半途殺出,說,ㄚ呀,你們要去蘇州,得吃觀前街黃天源年糕!甜而不膩,黏而不沾!哈!吃了那個,哪兒的年糕都不算年糕了。還有呢,松鶴樓的松鼠桂魚,也是道名菜!可以去吃。旅遊哪,先得找好吃的,好玩兒的才行!至於園林,你們去看呢,得想,以前人們過得多麼有品位、有文化丫!園子這麼大,亭台樓閣全用木板砌的,也沒釘子,多了不起!看園林,就這麼看得了!我是覺得留園最好,有八百羅漢像,每一座表情都不同!還有,就像那位老伯說的,可以去遊湖,丫,或者去三山島,也不錯!蘇州哪,稱「東方威尼斯」!橋多,船在水上走可以兜一圈兒!共有七十二座橋,又有人說七十一座半!為甚麼捏?ㄚ哈,因為其中一個地主建了一半就沒了,哈哈!
後來話鋒一轉,也忘了怎的扯到上海人頭上,說,ㄚ呀,上海人說什麼本鄉菜,哪來的本鄉菜ㄚ!都蘇州過去的,所以上海話蘇州話很相近,說什麼什麼上海本鄉菜,你別信ㄚ,笑死人了!有些老頭兒的話,別以為都對!人不見得越老越睿智ㄚ,越來越笨的!哈哈!上海人呢,ㄚ,不知蘇州話怎說,什麼意思,就去搞音譯。劇本,蘇州話唸「焦本」,就劇本的意思嘛,他們不知道,就說「腳本」,ㄚ呀,這就不對啦!翻譯得意譯,不能音譯!像搬家,蘇州話說「搬闖」,就搬床嘛,家是搬不動的,不能搬,ㄚ上海人就搞了個「搬廠公司」,ㄚ呀,這笑死人了!蘇州話呢,很溫柔。真要吵,怎麼都吵不起來。比如說,兩個人吵了起來,要開打,舉起拳頭了,得先有個警語對不對?就說,ㄚ呀得給你三記耳光哒哒哒(原音不記得了,這只得兩分精隨)!哈哈!以前我們窮是窮,但窮有窮的快樂,反正大家都窮嘛!從前食物的味道都沒啦,吃不到了,只有黃天源年糕呢,還原汁原味,秘方都鎖近保險櫃裡的,不開玩笑……
託光頭仁兄的福,火車轉眼道站。止了話,才看清他黑衫底下穿一件迷蹤褲,運動鞋上襪子緊拉高,步伐迅捷有力。揹著背包,他也不諱言自己是軍方人員,這趟到蘇州出差,接著領我們到巴士站搭巴,沿人民大道一路前行。本有意請他吃頓飯,他笑著拒絕了。得知他住上海,卻再沒仔細追究。下車前他謝過我們一番好意,連說去去去催我們下車。我們揮手道別。
蘇州。我們住進平江街的廣州國際青年旅舍中,店名曰明堂,由老屋改建而成。接待廳保留了木造結構,抬頭可見瓦片灰白的腹底,遠看色澤似鐵。接待員處理訂房事宜,背後立著斗大的百寶櫃,櫃台兩角掛上紅燈籠。
在這裡,大多時候我們散步平江老街。石片鋪的小徑,行走時但覺平整,唯騎經身旁的腳踏車身影起伏著消失。老房垂立一側,綠水平流一旁,二者夾道前伸。堤岸植柳,腳底水面偶有木舟滑過。船夫站立船尾划槳,遊客坐舟中,合著碧波蕩漾聽城中舊事,或嬉戲,或攝影。美則美,然搭船價格不菲。右首老房子賣吃、賣住、賣喝、賣綢緞、賣手藝品、賣紀念物,間有小巷通往隱幽的民家住宅。左首岸上多設茶樓、餐館、咖啡廳,取水景之勝以攬遊客。老屋皆粉白壁,蓋棕瓦,平整低矮。偶有大戶人家,則面路處立以山牆,兩小戶之間以簷廊相通,樓上加樓。到得深夜,各館點火亮燈。底樓門戶開立,小窗似眼。二樓木牕半啟,雕欄獻圖。其中人影微現,或舉盞飲酒,或伸手夾菜,間有評彈聲樂悠悠滲漏。此時河水染彩,如紗輕飄。隔岸茶樓點燃門前燈籠,紙壁微光半透。深居不出者,白日勞碌者,無論大人小孩,莫不趁夜出戶,閒談納涼。婦女團聚屋前,聞歌起舞,好事者紛來觀賭。一小孩加入其中,竟也跳得分毫不差。便是歐美老外亦拉過板凳,和街邊叔伯們下棋對弈。
吳下名勝極多。且舉著名的為例,便有留園、獅子林、拙政園等園林,另有虎丘、寒山寺、北寺塔、滄浪亭等處。計以兩日行程,如非趕個焦頭爛額,斷無法一一踏及。為此,我們決定只揀就近幾道景點遊覽。盡管寒山寺有<楓橋夜泊>,滄浪亭為蘇子美故居,虎丘留有袁氏兄弟、張岱、李流芳等文人蹤影隨筆,皆因路線不連貫而不得不放棄。翌日一早,我們計畫依循咖啡館買來的精緻地圖步行至「吳門人家」吃過蘇州甜粥後,徑直往獅子林和拙政園遊覽,再接以前方約二公里外的北寺塔。晚間則搭巴士到人民橋碼頭遊城外河。
事實上,中國園林並非自己熟悉的一塊。僅知園林本屬於帝王建築,隧歲月推移而流入民間。造園之始,似可追溯至戰國時吳王閶闔的胥園,至漢武帝而有上林苑。六朝庾信有<小園賦>一首,司馬光居獨樂園。遲至清朝,園林之秀麗繁美並載於《紅樓夢》中。就此而已。依己粗淺學力推估,造園之風或盛於明清。依稀記得明朝小品多愛鉅細靡遺描寫軒室草木,如歸有光<項脊軒>、張岱<瑯嬛福地>,都予我這番園林印像。文人們將外在山水移入莊園之中,順乎大道,遊乎自然,猶不免感時傷世,寄情懷於園林諸文中。
據說自八國入侵,大肆破壞,園林面目已今非昔比。許多傳統工藝失傳,故無論如何修復,其風貌韻味十去七八。餘下的二三,或許是寥寥幾座亭臺樓閣的軀殼、迴廊牕戶及奇岩怪石吧。行走其中,卻也無從真正鑑賞起。
早晨至獅子林時,園外廣場已泊滿了旅遊巴士,遊客遵循導遊的小旗子魚貫前進。我們尾隨人後,但覺躁熱壅擠,雅興大失。然而初進入園中,仍不免為園林之大、山石之險、路徑之通幽曲微而感到驚奇。平日看書雖不免有所想像,卻往往沉緬於文字之流暢華美與感時情懷中,未能真正落實園林真貌。而今但見奇岩成陣,亂石砌成山坡隧穴,竟大有戶外山水之感,卻又平添一份幽思雅緻。若非有石階通往高台供瞭望,行走其間,一時三刻恐怕不易尋得出路。
入口堂前立有一片大木板,其上為園林作序,歷述其興建緣由及多年來所經歷的變化。文末感懷韶光易逝,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人來人往,卻也無人細讀,拍完照紛紛散往兩處,遁入林中。一個曲折,新景頓生。亭臺樓閣隱於人外,由低處登高方可望見。認定去向後又走下石梯前行。我倆盡可能避開人羣,無意間躲入一座樓裡。上得二樓時突然被攔下,中年婦女瞇縫起雙眼笑說這兒是茶樓,來坐坐否?若不,則走隔壁小梯下樓。望窗外人潮,烈日當空,便也點了杯咖啡倚窗坐下。遠方天空一片晴藍。
未一窺獅林全貌,我倆已提早出園閃身進入拙政園裡。在此總算覓得一處清幽之地。拙政園典自何出不甚清楚,倒於漫步途中竊聞行人說:「拙政拙政,就笨拙的從政嘛!」不覺好笑。大約自古以來清官都免不了「拙政」生涯。比之獅林,拙政園地勢平坦寬廣,無獅林之險,清秀過之。亭臺樓閣各安一隅,不相侵擾。流水環繞,美景與翠樹相掩映。大約許多角落已遭破壞,於是植以奇花異卉,稱盆栽觀。或置以各類造湖岩石,名以賞石室。諸如此類。一路供巡行的遊廊上掛有文徵明字帖,同樣不獲青睞。其中得真庭、待霜亭皆有題字。讀罷按圖索驥,卻也只見待霜亭,得真庭不果獲。各帖文筆優閒淡雅,如澄湖映天,平滑如鏡。唯至賞石室中時,見一板上言,孟子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不禁失笑。
三處景點中北寺塔最是淒慘。建於梁天監年間,經各朝修復,迄今一千五百餘年。外表壯麗莊嚴,二樓以上除卻滿牆留言,不餘一物。雖然塗鴉文化不源於吾等神州,但在古物上題詩蓋章是早有的事。乾隆皇帝便是一例。再者,每當課堂上讀至某某與某某同遊古剎,感物興懷,競相於壁上題詩,不禁啞然。北寺塔除外殼有所保留,僅作登高眺望之用,此外一無是處。底樓入口安置著一座觀音像,下塔時再次經過,但覺荒涼。離開前我們到僧舍、僧院各處兜覽,也不見半個和尚。聞說如今和尚都不和尚了。俸祿不錯,都聘請大學畢業生來當。
遊湖歸來夜已深。老屋封上板條,人們散去,只留下三兩家餐館、樓坊亮燈迎客。才踩過翰爾餐館的門檻,服務生朝我們搖搖頭說打烊了。另換一家岸邊樓坊,也只剩下冷菜和包子。我們交回菜單離座,又走上老街遊蕩,暗自祈盼尚有留人處。看一看錶,不過九點半。
走著走著,終於見著一家西餐館燈火透亮。面窗吧檯上列一排水煙壺,海藍色招牌透出一股喜感。我們毫不猶豫推門而入,正張望著選桌時但聞一聲輕喚,女服務生將我們引上二樓。樓梯口傳來吉他聲,一把低沉的嗓輕哼民謠。樓上寬敞、昏暗,薄薄黃光緣壁瀉下,燈光只顧把表演台照得透亮。歌聲中傳來隱微人語。後方角落上圍聚一羣人,表演台邊兩位女士正啜酒交談。此外再無他者。我們擇了個位子坐下,焦急地打開菜單。所幸尚有各式漢堡可供點選。各自點了餐後,我合著音樂打拍子,妳聽歌,發呆。
手扶欄杆下樓時,兩位老外正在樓梯三腳壁旁歇息。喝啤酒,洗手,聊天。一位穿粉紅斜肩衫、牛仔褲、高跟鞋的長髮少女和他們聊天。到得樓底,我往後一瞥,竟看見一台木箱鼓蹲俯樓旁,不盡有些見獵心喜,手癢起來。正想拉過來玩玩的當兒,長髮女生已先開口說打打看啊!我大喜,便也坐下拍打起久違的節奏。兩位老外笑說還不錯啊,打爵士鼓嗎?不,這也只學了半年。加入我們啊!金色長鬍子仁兄說。我很自量地拒絕了,怕拖累人家。我們站著小聊起來。才知道金鬍子是英國人,在這做生意,空閒時玩玩音樂。女生是店長,台灣人,和我們同歲。聽聞我們都在台灣待過,大喜。兩位老外休息後離開,我們三人各自點了杯飲料,坐在邊緣小桌上談天。
她說很高興遇見我們。到大陸來工作的台灣人多數年歲較大。和自己同年的很少。看到我們感覺真是親切(說話時她習慣扯格子桌布一腳遮住大腿)。她說,自己從華岡藝校畢業,從前練習嗩吶。樂器輕,攜帶方便(妳到華岡藝校請教崑曲的老師,妳倆都認識)。從前藝校生活不是好過的,凌晨起床,天天練。老師們都軍校出身,異常嚴苛,注重紀律和基本功。當時呢,家境也沒很好。在學校總是買一包化學麵熱水沖泡,瞬間便長大三倍,用以充飢再適合不過。又或者下課時向班上帶便當的同學們各要一口飯吃,不花錢就吃飽了。家人都很獨立。畢業後自己到葬儀社工作,因朋友開連鎖西餐廳,便邀了自己到這來當店長。父親也住這,在昆山。感情很好,也偶爾見面。這裡生活忙碌。來了三個月,昨天第一次到上海出席九把刀簽書會(桌上擺著一本蔡康永的書),接著漏夜趕回來。之前在罐前街開店時很多奧客,搬到這兒後好多了。但也有客人喝了口芒果汁後說要換飲料的。當時自己喝酒喝茫了,發起酒瘋互嗆起來……
一片爽朗笑聲中,她還向我們說了許多星座的事,以及樂團團員們的生活。有的數度離婚,而其中一個愛爾蘭鼓手如今住女友家,和丈母娘一塊。我們咋舌。夜深了,店裡偶有熟客進來,帶朋友和孩子,她便起身招待,到酒吧檯邊閒聊,摸摸小女孩的頭。兩位蘇州少年走進來,坐在落地窗前高腳椅上抽水菸,不一會兒給我們看從拉薩偷拍回來的照片。一直坐到晚間十二點,我們才踩著月光回睡房。
最終,我們又回到了那一片被誤認的老上海。為顧及便利及禮節,我倆住進福泉路上的公寓。離地鐵站不過十來步,由十二樓窗戶眺望,可俯瞰緊鄰地鐵站旁超市的石灰樓頂。這裡屬於父親同夥的住處,恰巧他去了美國。
屋內陳設新穎乾淨。佔地較小,空間密度高,燈火明亮,採光良好。內含二房一聽,一陽台,一廚房。推門而入,右面立著齊牆高的多格木櫃,開放格間內放置陳年酒、擺飾物、紀念品、照片、零錢筒、書本等物。左面一矮鞋櫃貼著客廳沙發背部,另一組沙發則作對角橫擺,面對懸掛牆上的液晶電視。沙發間照例安置一張細腳黑玻璃桌。扶著電視的牆後是主臥室,和客房間夾著一面衣櫃和浴室。客房南面牆外,也就是進門後繞經右首木櫃後左轉的地方,擺了一張長方形木桌,供進餐兼工作之用。長桌更往前兩步便是盡頭了,立一面落地窗和飲水機。落地窗右首有到門,走進去是狹長的廚房。陽台在電視左旁的小門外。餘下的七天,我們便在此渡過。
在妳離開後一段日子裡,也就是正式上班前的現在,我邊寫,邊回想那時候的事,竟說不出個所以然。感覺我們做了很多,靈魂內貯藏許多情緒,然而我們卻又做了什麼?除了看電影、步行至超市吃飯、夜裡抱著彼此或背著彼此睡去。偶爾寫東西、看書,倒杯牛奶或泡美祿。我所清楚記得的,反而是那一些零碎的光影。公寓外工地敲打聲、不間歇的汽車鳴笛,總比我們醒得早,竄入窗戶,在簾子揚起當兒闖入,把我們喚醒。白日裡,亮光輕盈地穿過落地窗,斜照木板地。洗澡前按一下牆上的瓦斯開關,小巧白盒的右上角便亮起黃燈。耐不住炎熱時候頭頂冷氣轟然。而今才醒悟,我早在妳離去只前記得妳離去後的哀傷,那淡淡的空氣裡飄著幸福的味道。
我們唯一走遠的一次,是妳離開前兩天,搭地鐵到南京東路站,上海外灘。據說那裡非常漂亮。果不其然,沿岸盡是殖民時期的西方建築,以巨石條板砌起龐大的軀幹,頂著圓蓋、鐘樓和遼闊的陽台。旗幟迎江上吹來的風飄揚。穿著光鮮亮麗的人們行如螻蟻,走過遍地金光,行經一根根粗大石柱、拱門和齊整的窗,彷彿沒有盡頭。望江對岸,卻是大廈林立,懸崖立面變化著圖像和各種色彩,尖端點燃小而鮮明的紅燈,和旗幟遙遙對峙。黃浦江畔圍滿了人,涼風徐徐地吹。水上駛過一艘船,隨江水逐漸往遠方消逝。原來這才是上海。
然而可笑的是,自那回來後我病倒了。凌晨時分,我枕你肩膀,邊感傷分離日近,邊不斷從昏沉之中痛醒。然後下床,推開門,蹲茅坑。腹部絞痛,茫茫然不停地瀉。晨間醒來,妳去找姐姐了,不在。起床,前往倒水當兒行經長木桌,一眼看見妳留下的紙條,心中不由一陣溫暖。也許人生了病特別敏感。卻也不禁想,為何我們在一塊時總是我負責生病,而妳照顧呢?真不解。中午躺沙發,聽見開門聲時便頓感心安。
邊寫邊想,我們是否打從一開始便努力尋著歸宿?從台北市到妳家,從妳家到這兒,上海。人們像洋蔥一樣被一層層包裹,從大的空間,遁入小的空間,再遁入更小的。每脫離一個場所便進入另一個,每出發一次便不得不揮別。最終無論是我家、妳家,十二樓的公寓,都不是我們最終的歸宿。看似穩固的,隨日子融了,繼續流淌。
妳和父親陪我到醫院看病,驗糞、抽血、看診、領藥,再打滴回去。父親送我們上樓便走。當夜我最是依依,卻依然最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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