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眼 留學台灣返回故鄉，去了上海再回來，當了一年半的記者，嘗試換一雙眼睛看馬來西亞。

158愛的鼓勵 5訂閱站台

　　古龍說，遺忘是生存的本能。若果不是遺忘（那一些痛苦和悲哀），人又如何活得下去？有時候禁不住想：雖然年邁的公公自動過手術後慢慢失去記憶，這讓子孫們難過，卻未嘗不是件好事。隔著一片海，我看姐姐傳來的照片。在那裡頭公公端坐家人中央，雙目直視鏡頭，眼神平定安穩。彷彿他什麼都記得，彷彿還足以活上好久、好久。設若他還忘不了那一些塵世的紛擾，會否仍是這麼一副表情？

　　

　　逐漸失去記憶的公公，最初使人覺得恐怖。什麼都忘記，變了個人似的。常嚷著要吃糖，吃冰淇淋。如往昔般看完報紙後，吵著要騎機車外出找小叔。有次騎著騎著，迷路了。好在遇上了父親的老同事，才將公公領回家，像撿回走失的寵物般，教婆婆鬆了口氣。氣功不練了，飯菜功夫都費。先是不記得孫，接著忘了兒。不一會兒，大家也都慣了。但我仍記得那最初的恐懼，源自一股原本熟悉的事物突然變得疏離。這便是徹底的遺忘。

 

　　事實上這從來都不容易。除了老去，或發生了某些意外，人又如何能夠坦然忘記？前不久，一位在台唸書的馬國朋友意外墜樓死亡。由於運屍費昂貴，家屬只得乘飛機來台，將遺體火化了抱回家。當時我幫了些忙，陪陪家屬，到從前他居住的房收拾衣物。一邊整理，做媽媽的邊在床頭嚎哭。哭得淚都乾了，聲都啞了，仍不停叫喊。笨啊，笨啊，我的兒！怎麼這麼粗心？怎麼把我丟在這裡？她又如何忘得了親愛的兒子？遺忘從來不是件易事。張無忌把拳腳招式一夕間忘了，也忘不了趙敏、周芷若吧？

 

　　也許我們所常常依賴的並非遺忘，而是分心。如果事情不是太嚴重的話，分心才是創傷的最佳治療。生活的瑣事會逐漸把人們拉回原來的世界裡。原本顯得沉悶枯燥的世界，在脫離了好一段日子後回來，竟格外陌生卻親切。也許生病了便不得不看醫生，開車去不得不塞車。等候診治不得不排隊掛號，拿了藥不得不提醒自己按時吃。哪個藥一天二服，哪個藥一天吞一顆。加上其它雜事糾纏不休，腦海中縈繞不去的遂逐漸淡去了。色彩都退了，人也跟著痊癒。可見相比起遺忘，分心才是人們無處不在的神靈。一種泛神論的信仰，處處在，不請自來。

 

　　與此同時，分心也同樣讓生活顯可笑。在意的事並沒有忘記，卻處在永遠無法完成的狀態指中。近日馬國國民為求一個公平透明的投票競選程序，發起了一場大規模的示威遊行。海外學子為表支持，亦紛紛響應。集會邀請了各大學學生代表及相關人士發言，帶領大家喊口號，以引起各界關注。台灣的聚會，我和同學一道去了。中正紀念堂正門下，擴音器播放流行歌曲，人們手捧杯喝著飲料、攝像、派傳單，相談甚歡。不一會兒，人們圍成半圓形，傾聽圓心中同胞們的心聲。此時朋友拍拍我肩，使了個眼色，指指對邊佳人說：「還不錯吧？」我頻頻說是，由衷做了些點評。接著又有兩三男生靠了過來，眼神緊盯前方，一邊在學生代表帶領下齊聲吶喊。這便是分心的諷刺之處了。它治癒了我們，也使我們庸俗。

　　

　　一步步遠離了愛情生發的源頭後，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容易分心。好不容易按下的騷動，再度蠢蠢欲動起來。對異性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和生理慾望，像強壓在水底的氣球般又奮力彈上水面。雖然男生總可以憑藉生理條件做為屈服於誘惑之下的藉口，但我仍然記得在喜歡上妳的最初，自己是如何的專心。而在那樣的專心之中，心是如何堅定、安寧。彷彿身邊的暗湧和漩渦紛紛靜止，不再期待隔壁空座上或許坐下一位女性，不再從陌生肌膚的碰觸之中得到滿足。不再以情慾的目光盯著每一個若隱若現的部位，並將之解讀為色情的暗示。不再期待各種莫名的豔遇、邂逅、一夜情，或放縱好奇，尋求刺激和禁忌，而還人們以正當平凡的身分。單身的母親牽孩子的手、女學生看窗外風景、老年人點頭打瞌睡，一切井然有序。只要一想起妳，喧鬧都消失了，心安理得。

 

　　在示威現場中，人們攜手同行，精神專注。像過著平日生活般談笑前進，卻越過了路障、警隊和各種暴力。前方的目標和危機凝聚起人們的精神，明確的政治動機、水槍、煙霧彈、催淚彈、鋼盾和警棍，霎那間在一片混沌紛擾中開闢出兩道截然相反的空間，在一片對錯難分的時代理劃出了一道光芒，指示人們前進的方向。美好的事物從後現代的模糊的面貌中脫穎而出，變得具體可感，清晰可見。而在愛情的疆域裡，我們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也不時提醒我那一些相反事物的存在：無窮盡的慾望、刺激和好奇心，伴隨著模糊的滿足和巨大的空虛。這一些誘惑使我分心。然而至少那一段愛情的美好總是使我在性與愛之間徘徊的同時，在誘惑和理想間躊躇猶豫的當兒，得以隱約辨識腳底的路徑。妳美好的愛情總是提醒我專心，在一片繚繞迷惑的煙霧中，專心看遠方的目標。親愛的，我仍努力披荊斬棘，以到達最終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