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淡水?嗯啊,去淡水,妳認真說。猶豫了片刻,我聽從吩咐打開車櫃,搜出路線追蹤器,輸入淡水。螢幕上出現一欄淡水相關資訊,卻沒有路線。你確定要去?去啊,雙手緊握方向盤,左右微擺,妳固執地說,像小孩非要到糖盒不可。我嘆了口氣。好吧,但螢幕沒顯示路線。把畫面湊到你面前,才真信了。試著輸入淡水捷運站?我試了,還是沒有。歐,有了。真要去?我再次確認,貪婪地想滿足你,並因此產生了毫無根據的自信。指導妳駕駛,不致有問題吧?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我改口說走!妳笑了,聽從指示小心翼翼拐上高速公路。沉醉在聖誕老人夢裡當兒,電話響起。妳若無其事接了,接著沉默。掛斷。方向一轉,我們開往家的方向。
有時覺得妳像個公主,身旁站一位多慮的母親,對妳細心照顧,無微不至。被保護,也被拘束。一方面離不開,一方面用力掙脫。時而看妳,不禁有些疑惑。時而看似能幹,時而脆弱。也有對此不耐的時候。比如三不五時打電話問妳多加件外衣、回家最好有人陪伴、搭飛機非特定航空不可、旅行人數不得低於五人。種種關心、設限,卻也同時是母愛的庇護。對此,我自無置喙餘地。看妳把車停歪了,說,讓我來吧!換了座,半炫耀地倒車入格,擺正車尾,熄燈。腳步聲迴盪停車場內,牽手邊走邊思索,就入了電梯,出門便見著了妳家的門。深褐色木門上的方形黑墊立刻教我感覺柔軟。然而,我們可是被幽囚了?
試著想像,那一些殖民者飄洋過海進入赤道,一切都變了樣。四季消失,待之以熱風、雨季、叢莽和泥濘。炎熱的太陽下人民汗下如雨,夏日無限延長,使人產生輪迴的錯覺。時光停頓,努力紛紛顯得徒勞。在還未進行任何建設之前,異國官員已被枯燥乏味的氣候和生活所吞噬。睜開眼,總是一樣的日光和溫度,烤炙大地。為了生存,他們急急運來祖國的食物、建材和日常用具,鉅細靡遺,搭建起屬於他們的空間。洋式旅館,豪華艷奢,氣派莊嚴。地板鋪紅地毯,燈光昏黃,牆面晶亮發光。侍從行步如貓,悄無聲息。一手端酒和甜點,穿梭華燈下大廳。旋轉門轉開了,滲漏出溫柔多情的琴聲。多年後,那一些殖民者離開,我們一家趁著假日,住了進去。渡假,然後回家。在台灣,則是妳家。
不,這興許是不一樣的想像。時代的演變不停更新人們的想像。在數位科技化之前,是國際化的新時代品味和時尚。神廟的京劇表演退色,再沒有花臉和遲緩的武打,或高亢或尖銳的唱腔。舞台被搬走,凳子搬空。迎風擺動的布幕飄走,再沒有迴盪山坡的對白,免費的電影。長大了,炮竹聲漸稀。藤沙發換了牛皮,十二吋電視頭戴天線帽進了廢鐵廠,置換二十四吋大螢幕。黑塑料矮桌換石製的,餐桌也成了花崗石。樸素白牆刷了紫綠色,由姊姊構思,客廳掛一幅麥穗油畫。所有紅底白面的餐具都老去,生下了洗練的日式竹筷和鐵湯匙。喝蘇格蘭威士忌,不加冰塊,玻璃杯卻得放冰箱冷凍才行。我們逐漸脫離港片歲月,醉心於好萊烏電影。裡頭的主角無論是殺手、科學家、藝術家或超人,都擁有一間高雅的書房。空調、香水,紅酒、茶或咖啡。文思泉湧時,沾沾墨,用羽毛寫字。新時代的古色古香,時髦而復古。這不正是千禧年的生活追求麼?
那就被幽囚吧!妳家成了我們的渡假村。村外是都市,充滿了交通喧囂和形色匆匆的人們。漫長的流動路徑,風景被速度稀釋,沒有人會在途中稍稍停留。如果我們接吻,得擔心異樣目光;假若說話,則害怕竊聽。私密的話,在我們之間不算甚麼,若傳入別人耳裡,則成了道德的撻伐。踏入妳家,就像小時候和家人們去渡假。門一關,便都安全了。這兒有新時代的品味和科技的簡潔。電視、光碟、音響,客廳中渾厚的樂曲環繞。沙發下沉了,人便陷入了寧靜之中。如果累了,我們相擁而睡。想要,就滾下地板。餓了,也不外出,上網訂單,吃披薩。我們在渡假。妳穿日式浴衣坐我身邊,吃煩了,碰碰腳尖,磨蹭。太晚了,夜已深。有次妳說,我們來做些吃的吧!於是打開冰箱,掏出現有的食材:蛋、蔥和蕃茄。蕃茄過期了,妳丟掉,做洋蔥蛋。鹽巴直灑,果然炒得太鹹。我煮泡麵,和著蛋吃。接著喝杯牛奶,覺得無比滿足。
睡前,總喜歡注視睡房裡一層又一層的燈火發呆。入口木台階之間滲漏出淺淺黃光,灑在地上。天花板周邊溢出綠色的帶,使白壁潤成一片草。打開房頂四角的小燈,頓時射出四道銀色細柱,教睡房成了舞台。等妳從浴室出來,頭頂的玻璃片頓時暗下。妳將所有的火都熄了,僅留下床頭的向日葵,和衣躺下。這樣最溫暖。正巧故事從這裡開始。早晨醒來,窗簾不拉開,便得打開日光燈。但有一次我只是悄悄睡醒,坐到餐桌上,倒杯牛奶喝。有些意外地發現小傢伙正殷勤掃地。黑色渾圓的身上閃爍一點紅光,和隔鄰黃燈不時互遞眼色。身體下的刷子轟隆隆旋轉,隨圓身緩緩移動。一忽兒碰著椅角,一忽兒撞壁。總是撞上了,原地停留一陣,閃了閃燈。彷彿仔細想好了下一個行進方向,才斜斜滑開,清掃下一片塵埃。我翹腳看了它好久,始終抓不透這機器到底如何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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