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不夠堅定,眼神缺乏信心。國際大公司徵才令下,應之者上百。然而逐一面試,獲錄取者只寥寥二三人。除了基礎教育背景,人事部自有一套完整的用人制度。一問一答間,人格品質莫不精準量化成紙上分數,而數字在猶豫與自信之間陡升陡降。重要的是自信、熱誠與堅定。不要害怕,勇於嘗試。老闆看著我說。
畢業典禮結束。身穿白襯衫和著領帶、黑長褲、皮鞋,外套學士袍,頭頂四方帽,炎炎烈日下行走,汗濕透背。母親興致勃勃這裡停,那兒留,招呼行人為一家三口拍照。途中一度不耐,臉沉了下來。轉念一想,也只有今天了。於是勉強振作,帶雙親到文院中庭、傅鐘、總圖和大門口。邊走,邊為一己的不耐影響到父親而感到愧疚。父親知道我累了,說了母親幾句,我忙打圓場。本沒想到拍學士沙龍照好做紀念。母親提議了,覺得不無道理。校園內兜了圈,繼而到照相館去。花了些時間照相,才終於折回旅館。
計程車中脫了繁縟衣衫,鬆了領帶吹冷風,心情恢復了穩定。望窗外風景,雙眼仍感到微微不適,紅中帶腫。母親向我攀談,詢問教授和同學們的姓名,說了些感想。最後致詞的是李隆獻老師,我大一國文課的老師。我說老師很好,替我撥穗時問我是否回去?甚麼打算?我哽咽無法言語。如果不是鏡片,淚是落地了。說完話,才認識到自己和家人關係變了。換做從前,這番話是打死不告訴他們的。父親坐前座,僅見得他嚴肅側臉。一陣沉默後,車子開到了旅館。此刻才感到事情終究是告一段落了。三人六腳踏入旅館,令我有股回家的錯覺。
從前父親長年工作在外,一星期僅返家兩日。每逢學校假期,我、姊姊和母親一同放假,父親便也請了假,一家四口開車到遙遠的地方渡假。一忽兒馬六甲,一忽兒丁加奴、吉蘭丹。除了喜歡乘車聽廣播,也喜歡旅館的房。小小一間方室,卻使人感覺寬敞。有昏黃高雅的燈,和調節氣溫的空調;有舒適的床,臨著電視背靠牆;有小冰箱,裡頭擺幾罐昂貴的可樂。從沒喝過,卻喜歡它們靜靜的在那裏。而每天早晨醒來,掀開窗簾,便透進了日光。把窗子打開吧,能聽見海浪聲,和隱微的嬉鬧。和長大後的旅行不一樣。從前的旅行沒有行程規畫,沒有一個接一個的觀光勝地。大多時間我們待在房內。若住得近海,便在沙灘上玩耍。若無,則到室外游泳池打發整個下午,興盡而歸。夜深了,吃過奢侈的自助餐,我們撐著肚子在大床上看起電視。我好懷念那段時光。一座旅館,一間房,便是世界的盡頭,和全部。
下樓上網再回到床上躺下。淋浴間傳來滴瀝聲。媽媽坐床前地板替我整理花束,說,畢業感言沒謝謝老爸,真不應該。我知道。但實際上走到台前,只是不停哭。啜泣中說了兩句,大家沒聽明白已下了台。媽媽笑了。當時他倆到教室門外透氣,被女友家人喚回來時,台上已換了個人。待會向老爸說聲謝謝吧!她說。行家長禮時,我朝門邊的母親鞠躬,但父親不知跑哪去了。校園內散步當兒是想說的,欲言又止。雙手枕腦後看電視,心裡不禁有些緊張。嘿,謝謝你啊!我假裝豪邁。甚麼?他挑挑眉。畢業啦,我說。他笑了笑,繞過床沿走到行旅箱前拾起衣服。有時候呢,情緒來了,深呼吸一兩口把話說完。知道嗎?我知道。已經好久沒哭了。這次真是意外。老媽打哈哈插嘴說,哭沒什麼大不了的。馬哈迪啊,李光耀啊,講一講不也哭了?原來父親沒把哭泣視為懦弱。
父親很少哭,但也是有的。記憶所及,都在深夜的車上。一次是從麻波返鄉途中,我和父親提早回家。叔叔吸大麻,做賊,又坐牢了。小時候我喜歡在車後座,寬敞,可以躺下,滾來滾去。父親也不斥責沒禮貌。雙肘支前座兩肩,不知怎的他開始說起叔叔小時候的事。聰明、精靈,雖然頑皮,但很聽二哥的話。長大了,怎會變成這樣?還要公公用私房積蓄,一次又一次保釋,一次又一次回去。前方車燈刺眼,明滅的照後鏡中,父親眼角泛淚。另一次我們一同吃宵夜。由於白天鮮少碰面,晚間我總是固執地等父親回來。總是等餓了,便出外覓食。檔口上我時而告訴他電腦遊戲,時而是羽球和籃球。心血來潮時,父親也說他的運動光輝史,以及人生大道理。當夜匆匆吃完飯便開車回家。車子停在木柵門外,熄了燈,引擎還轟轟響,伴隨空調呼呼吹。他說起老朋友住院,活不久。生前存了一大筆錢,死後卻是一場空,甚麼也帶不走。說著,哽咽了。
你快畢業了,我得告訴你這些。父親說。見我從挫折中站起,面對他一如往常,才終於說了背後的用意。捷運上,姊姊不斷說:把我當一般應徵員工就好,不必想太多。父親怕我走他老路,花了太多時間兜圈碰壁,徒擲光陰。不如想好了,再行動。不,父親一直把我當一般員工看待,以過來人的身分,讓我摔了一跤。而今,他放心不少。聊了聊,又逐一說起了我不曾聽聞的往事。人情冷暖,世事多變。我摘下眼鏡擦框,他也擦了擦眼角。喝完咖啡,我們搭電梯下樓。看時間尚早,倒是先把我送走了,他才自個登機。
(附:突然閃過這麼一個念頭。如果當下死了,所有讀者都要誤會我爸了。親愛的,請原諒我暫時擱下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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