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眼 留學台灣返回故鄉，去了上海再回來，當了一年半的記者，嘗試換一雙眼睛看馬來西亞。

158愛的鼓勵 5訂閱站台

　　「要是我們早些相遇就好了。」歐，親愛的，這話是浪漫了，卻不通。我們早已相識，同窗五年。雖然初兩年不太說話，溝通也還是有的。要說打過照面吧，僑大（現在已然成了師大僑生先修部）時已見過。追朔得遠些，在我們眼神交會、言語相通之前，冥冥中來到了同一處，同一塊陌生土地上展開生活。存在主義說，我們像被隨意拋灑的種子，灑到了石縫間注定長得憔悴瘦弱；灑到肥沃土壤上，則茂然生長；掉落樹林蓊鬱的陰影底，一輩子恐怕難以出頭。「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兮，安有長則？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我們是被拋落了人間，直到近日，才使葉梢相碰，肩抵肩。

 

　　妳知道的，我不信仰上帝，也不信仰輪迴。我相信這一切存在，同時排之在外。但許多片刻，仍不得不允許祂們進來，以做最微不足道的詮釋。比如一星期內不見了三把傘這回事。我讓上帝進來，說是祂賦予了我粗心健忘的個性。比如，想想無法當個法國人，便立馬聽見了輪迴的敲門聲。而人與人之間的際遇，不得不使我頂禮彎腰，歡迎緣份蒞臨。許多我所喜歡的人，無法進一步認識真是遺憾。我知道這之間隔著緣份的海。那我們是如何逐步接近的呢？不是摩西。想想，還真神奇。

 

　　所謂戀愛，眼睛的相處先於語言。無論是青春期的初戀，或後來。小說和電影裡，戀愛情節也總是由凝視和目光所牽引、勾動，始於被吸引的基調上，終於心靈相激盪。一個由眼到心的完整過渡。也許可以這麼說，愛情中對於外貌的指責是不盡正確的，那是愛情的土壤。無論美醜，而是關乎雙眼和樣貌。最初印象突顯了戀愛對象的特質，促使愛情迅速發酵，同時構成了錯覺。這才是關鍵。錯覺造成了摩擦，對立造成了考驗。而唯有通過了，才得以更接近情感堅實的核心。因此，無論高矮美醜，都擁有了被愛的可能。

 

　　在此，也可以來談談我們戀愛的重點。那到底是個怎麼樣的錯覺？最初印象是，妳走在圖書館前的遊廊上，白上衣、米色短褲，綁兩條辮子。背微彎，臉上無甚表情。行步遲緩，是夏天的傍晚，妳穿拖鞋，薄薄的鞋底拖拉磚地。要到今天回想，才知道妳心情不錯。妳說過，心情好的時候才綁辮子。當時揣測妳大概不怎麼順心，是猜錯了。由於成績上的競爭，我曉得妳名字，也知道妳是十四班的班長。當班長總成績會加個零點三分，對於名列前茅的同學而言，這無疑是致命的。然而我感覺不到殺氣。看著妳，倒是覺得漂亮。

 

　　妳不記得了吧？也許甚至不會曉得那一個夜晚，在林口老街的文具店裡我們遇見。啊，又是妳，我心中想道，默念一遍妳的名。為了引起一丁點兒注意，假裝不經意靠近，在羅列書本的櫃前駐足。也許是個愛書的女孩，我猜，接著提高聲量向隨行的朋友說：「嘿！這本書好！山崎豐子，你知道連續劇《白色巨塔》嗎？很好看吧！她寫的。她都寫很長，得過很多獎，主要批評與批判日本社會僵化的體制和制度！」最後一聲讚嘆近於朗誦了，而妳絲毫沒有回頭。我繼續擺出博學的架式，向朋友引薦其他作家，用專業的口吻及低沉陽剛的嗓。

　

　　然後上了大學。歐，親愛的，我卻討厭起妳來。無論上課前的閒暇，或課堂交替的空檔，不時聽見妳說話，和三兩好友大聲聊。音聲不至聒噪，而是說話內容，離不開課業、考試和分數。三不五時和朋友互遞課本，輪流提問、回答，彼此較勁。於是乎，妳在我眼中烙上了怕輸、傲慢，異常在意成績的印。而結黨之舉，更加強了自我標榜的意味，使妳們自成階級，自許為精英。這些都是我所深深厭惡的。妳先前的印象頓然反轉。寧靜的夏天傍晚，聰慧而慵懶的美好姿態，一夕間成了盲目與傲慢。可惜啊可惜，我想。可惜一靜好的女子竟沾了俗氣，像寶玉感慨寶釵。然後又過了一年，啊，可怖的女人！飾演第三者的角色，排練中妳公然挑逗，在主角身旁徘徊，踩著惡魔的舞步，伸出纖纖細手繞頸背，像一把無鋒的利刃，割了卻沒有割下。我說，這真恐怖。他們聞罷，樂了，硬是要我替上那無辜的角色。妳重複同樣的動作，引誘，我一聲驚呼。

　

　　有那麼一段日子，我沉溺在欲望的渦流中，妳尋覓不著愛情，並開始懷疑，這真的存在？大三那一年妳當了學生代表。過往那一些印像逐漸消退，而零星畫面，我也不甚在意了。此刻，妳以另一個新的姿態在我眼前登場：獨立、大方、富品味。散步當兒，我聽妳聊茶、酒和香水。歲月流逝中，我們都變了。像兩尾卡美拉為了隱身而不斷更換身上的顏色，卻不經意在草叢之中撞上了。面對面，眼對眼，撇開所有的隱私、秘密和過往。愛情的生發始於雙目和凝視，始於那瞬間捕抓到的美好的畫。而萌芽依賴錯覺，而非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