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第一眼開始,我們便認為K是個怪異的人。上大學兩年以來,從未和班上任何人說話,喜歡坐在教室角落上,似乎很專心,又像正專注於腦內一個扭曲的想法般,直勾勾盯著教授,彷彿講台上站著的是個詭誕的混合體、外星人。鈴聲響起,K準時出現,鈴聲響起,K迅速離開,像提早聞見洪水氣味的鳥。
對此,我們並非沒有嘗試過和他溝通。比如有一次的體適能課上,我們興奮地打著藍球,大聲嚷叫的當兒,有人斜眼看見他站在球場角落上注視我們。我們向他走去,伸出友誼的援手,邀他一塊來參與我們。霎那間他的雙眼閃過一絲困惑,搖了搖。我們再三邀請,他始終沉默不語。我們也只好回到球場上去繼續我們的活動了。在那之後,他並未離開,燈柱般站立,球滾到他腳下,便輕踢回來,滾回場內。我們開始對他感到一絲反感。
自從那一次的拒絕後,我們紛紛猜測他為何拒絕我們的好意?有人聳肩,不以為然,說他只不過是個怪異的人,「太過於內向害羞了啦!」;有人以為他有些神經質,聽說父親患有躁鬱症,母親帶有世系遺傳的憂鬱性格;有人說他有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前科;有人說他看我們時的表情極兇狠、說他有暴力傾向、同性戀、虐待狂,到了後來,我們再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了。
實際上若從外表看來,他給我們的印象,也就是給大家的印象,是個正常健全的人。打扮時髦,喜歡穿一件單排金鈕釦黑外套,鈕扣兩旁掛滿口袋,卻怪異地被嚴密封上。也從未見過他在口袋裡裝過什麼東西。一頭捲髮染成輕柔高雅的金棕色,如監獄圍牆的鐵絲一圈圈滾過額際。雙眼大而明亮,小鼻子小嘴,兩頰尖瘦,側看時像個女人。我們常七嘴八舌猜想,他笑起來時,是否會有酒窩?而最明顯的表徵,莫過於纏繞脖子的紅綠色格子圍巾了,不論四季,總像他親愛的寵物蛇般依畏他白皙的脖子。
關於K的流言,不知怎地迅速傳開。各色各樣的流言蜚語,新鮮怪異的、詭異的、五光十色,光怪陸離,再再令我們驚奇又困惑。天啊!難道我們之前的猜測全都屬實?聽說他曾經為了愛情兩度自殺。第一次割腕,蓄意模仿某幅名畫,將場景設在浴缸內。第二次在鋪滿了玫瑰的床上服安眠藥,在肚子絞痛之下折騰了好久,最終還是被發現,及時送醫救治。自此以後,他的行為開始變得詭怪,突然變得非常安靜,變得畏畏縮縮,不懂得如何和人交際。他痛恨人類,質疑人類一切想法和行為,並逐漸因無法在混沌中建設通往出口的路徑而精神混亂,繼而有分裂的危險。
據說他的愛情之所以和家庭,和人類相關,因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在遭父母唾棄之前,他是壓抑的,在被社會唾棄之後,變本加厲。聽說他還有個妹妹,很鄙視哥哥。重點是,她很漂亮。
果真如此?我們無從得知。雖然我們確實據以觀察出某些行徑,例如他定期上健身房。有人說他喜歡站在淋浴室的鏡子前觀賞自己的身體,久久無法自拔。他喜歡在各處男廁外徘徊進出。有人曾看見他在門外踮腳尖,企圖暴露後悻悻然離開。有人曾於夜半時分,在回宿舍的路上遭他跟蹤,隨著拔腿奔離現場。以上的事我們不曾親歷,卻充滿了好奇。我們總是想要一窺究竟。
某天,餐桌上我們邊吃邊聊,驀地萌生一證真偽的想法,覺得很有趣,非得實行不可,並打賭說,他到底會不會是同性戀呢?最後,石賤決定採取行動,打賭說他一定不是。「就賭一個月的晚餐!」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
據我們所知,石賤很認真地即刻執行起這一計劃。我們都知道他家境不好,常需靠打工賺錢繳學費、過生活,之所以他為何下注一個月的晚餐。我們常嘲笑他,只要是為了錢,不論多賤的工作他都幹。高談闊論時我們卻都忘了這一事實。第二天早上,盡管我們無從得知石賤的打算,卻也從他的舉動中看出一些端倪。
石賤開始脫離我們,從以我們一羣人為中心的位置上轉移,坐到後排靠窗的位子上,在K前面。我們想,選擇坐在K的前方而非隔壁,自有用意。畢竟前方的位子距離較近,足以藉口轉身借一借文具書籍,或提問課業上的問題。下課之後,石賤並沒有如個偵測兵般回來向我們報告,反而一臉認真地和他說話。他雙唇緊閉,注視地板,石賤則從容比劃,雙唇開翳。加上背後窗子射入的日光,我們頓時覺得兩人快湊成一對了。看他倆,我們不覺笑出聲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離開。
往後幾日,石賤看似沒有任何進展,只是坐在老位子上,偶爾轉身借筆,問些問題,一舉一動實在逗趣好笑。教授在前授課,絲毫沒有察覺我們的計畫。我們時不時暗中觀察,是否某一秒間石賤漫不經心將手按在他手上?或悄俏遞去一張愛的紙條?眉目傳情?多麼虛偽啊!其時我們始終猜不透他的打算。想想,我們對他的情史一無所知,甚至對他整個人一無所知,除了知曉他窮,拼命打工賺錢外。但從他從容、舒展自如的行動看來,也許是個情場高手。
我們交頭接耳之際,突然見兩人站起身子,時間上刻意稍稍錯開,先後走出教室。天啊!這是說好的嗎?或他見機行事?該不會……我們不禁失聲而笑,頓時惹來教授白眼。去嗎?去嗎?誰去看看?我們像互拋燙手山芋似的輪了好久,他倆已同時走了進來。K望著地板,石賤神色自若,輕吹口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們鬧哄哄衝入宿舍,奮力敲石賤的房門,直到有人發出一聲怒吼,我們才按下嬉鬧。他開門,一臉疲態,想是下班回來。我們二話不說拖他過校舍小巷,淋浴月光,穿黑夜的紗,嵌上星光,直奔死寂般的後山。我們氣喘如牛,彎腰大力喘氣,像瀕死的病人,手抵雙膝,大汗淋漓。他一臉死灰,表情似乎有點絕望,有些憤怒,緊皺的雙眉間榨擠出一絲憤怒。「你們到底打算怎樣啊!」他有氣無力地說,我們邊喘氣,俊忍不住大笑。我們胸膛起伏,用濕黏的手按下他肩,一起坐下,在雨後濕潤的草地上。
發生什麼事了嗎?在廁所裡,我們問,緊接一陣爆笑。他彷彿有些勉強地笑,枯枝般的手擺了擺說:「也沒什麼,就趁機聊幾句而已。」「沒發生什麼事?」又一陣大笑。「沒啊,能發生什麼事喔?」「比如…口交?」又一陣大笑。「沒有沒有!你們是不是有病啊你們,你們是不是有病啊你們,你們是不是有病啊你們!」「真的?可是我們明明就聽見廁所裡面傳來一陣陣呻吟啊!」「沒有啦!真的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你們這不是在造謠嘛!」他這麼說真令我們感到詫異。這可不像平時的他呢,怎麼這麼認真了呢?我們繼續起鬨,像偵訊室的小丑提出一連串質問。
他的反應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月光下,他臉上的肉好似承受不住地心引力般往下拉扯、鬆垂,又好似融化的冰山,下巴被肉團覆蓋,像隻喇叭狗,雙目如亟欲爆發的火山。我們發出一聲驚呼。然而下一秒後,他的臉卻又奇異地恢復了正常。難道是錯覺?後山是各種鬼故事的來源。我們毛骨悚然。他苦笑,舉起纖瘦細指說,真的沒發生什麼事。有的話,會向你們報告。畢竟事關一個月的晚餐,不是嗎?我們大笑,一哄而散。
漸漸地,我們對他的秘密計劃和一舉一動逐漸興致缺缺,對關乎K漫天飛舞的謠傳也不太在意了。為了對他那自以為了不起的神祕主義,我們特意嗤之以鼻,抱持不屑的態度,好提醒他,我們對已經厭膩了這一切。然而他彷彿並不在意,彷彿日子一久,他也同時安於其目前的狀態了,安於處在我們的邊界上,遠離我們,自甘放逐,沒有任何惶恐不安。日復一日,他卻越來越成功,一步步接近K,從前方的位子挪到隔鄰。他們不僅互用彼此的文具、書本,也偶而耳語,在彼此耳中呼氣。他們真的成了好朋友?或是戀人?他們正說著什麼?會不會他正告訴他關乎我們的一切?背叛我們、嘲弄我們?我們倒覺得不會,盡管他們又一起上廁所了。
數日後,我們卻發現了這麼一個事實。真正惶惶不可終日的是我們。我們對K的好奇心日益熾烈,一方面有那麼一些擔心,他果真背叛我們。若果我們猜測錯誤,被其他人知曉了,是否我們將轉而成為被嘲笑的對象?這般其實無足輕重的想法突然將我們攫住,死纏不放。終於我們忍不住了,決定主動找上他的門。
慎重地敲了一次門後,陌生人開門,說他不在。語氣頗為輕蔑、不屑,一副鄙夷之色。我們更感到不安起來。我們坐在宿舍外石灰地上聊天,一不小心聲量太大,頭頂窗戶啪地打開,有人大喊:「幹你娘安靜點好嗎!」轟然搧上。「啊,這世界到底怎麼了?」我們大笑,繼續談天說地,天南地北聊。待到黑壓壓的身影攀爬而上,舍監冷酷地將我們驅逐。我們失去了棲身之所,該到哪兒去等他回來呢?到鄰近的咖啡館坐坐,等會兒打個電話給他好了。我們將自己引上漆黑的街頭小巷,竟意外看見他迎面走來,順勢遭我們拐進了咖啡館。近來,也許是工作太過於疲憊,他的模樣總是不太對勁,無精打采、憤怒、無奈,又有點不知所措,也許是對於人生種種。
咖啡館靜僻角落上,我們開始審訊。「你最近怎麼了?為什麼都不理我們?好像還刻意疏遠。」「沒什麼,沒什麼,沒什麼。」他搖搖頭,不做解釋。「說啊!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說來給我們聽聽嘛!說啦!」「不!不!真的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他慣常搖搖手。「幹嘛這樣!」「都說了,真的沒什麼,相信我。」我們沉默半晌。「那K呢?他真的是同性戀嗎?我們看你最近好像調查得很順利喔!哈哈!難道我們真的快欠你一個月的晚餐了?哈哈!」「恩…其實也還好…」「怎麼說呢?我們看見你最近跟他很好啊,而且還跟他有說有笑耶!我們之前主動和她說話他都不肯說。而且,你們常常一起上廁所喔!」說罷,哄堂大笑。他不語,臉上已經沒有原先的憤怒和無奈,呆滯地望著桌面,似乎有些悲傷。「到底怎麼了?快說嘛!別這樣,快說快說!快說!」他雙唇緊閉的模樣瞬間讓我們想起K。他突然站立,我們抬頭看他,走向櫃台結帳,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
到頭來,我們完全無法知道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時也料不到他一旦離開我們,不再歸來。直到我們確定了他不再歸來的事實,我們憎惡起他來。他以為他是誰呢?然而自從離開我們後,他甚至不再和K說話,不曾看見他和任何人結伴同行,常常形單影隻,孤身一人在校舍內外穿梭來回,臉上的悲傷一日比一日深刻。我們刻意和他擦身而過,不予理睬。我們用力說話,好讓他聽見,好讓他懺悔,好使他向我們道歉。只有我們能把他從悲傷的沼澤中拉拔出來,我們願意借他錢,請他一個月的晚餐。然而誰也料不到,我們恨意未消,他卻永遠不再歸來。
他是同性戀的謠言仍甚囂塵上之際,謠言的主體已永遠消失,這讓大家錯愕,然而誰也沒有難過得太久。我們感到悲傷,卻彷彿不是因為他的死,而是人生本身已足夠使人悲傷。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指的正是這個。對於他的早夭,我們的悲痛並沒有多於一朵落花。在他死後,各種謠言嘎然而止,包括K的,也不再聽聞什麼。他的死,以嘲諷的方式多少拯救了他。他一如往常,沉默、安靜、困惑,有時甚至茫茫然,專注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團混亂。
最後謠傳說他們已成為戀人。而所有的秘密似乎已自身封閉完滿,不容人有所置喙的餘地。但整件事情並未就此完結。像偵探小說般,非透過言語,而是行動和隱喻,化成了灰的傳聞復燃。
大約石賤死後一個多月,K突然在課堂上放聲大哭。我們紛紛收回目光,往他身上投注。他哭得像個孩子,天真純淨,全身抽搐,好不傷心。好心的教授走到他身旁,拍拍他肩,蹲下身子擁他入懷。無疑,在教授們眼中,他是個乖巧的學生。
爆裂的哭泣像個炸藥釋放出我們所有的好奇心。傳聞難道是真的?我們生活上的話題重新以事件和假設開始運轉,像充滿了電的玩偶,又活絡起來。也許石賤一直以來是個同性戀?他一早已愛上K,利用賭局做幌子。好個妙到毫顛的掩飾!我們繼而推論,他真的是因意外而死?或許事有蹊翹。最簡便的方式,是直接問教授,我們這般想。事情總得有個解釋。
翌日下課,我們趁教授收拾桌上的書本和文件地當兒蜂擁而上,藉機問他課業上的難題。教授倒是一臉意外,面帶笑容為我們一一解答。終於班上人潮散去,我們互換眼色,心照不宣,草草結束課業諮詢,問教授:「對了教授,你知道K為什麼哭嗎?是不是和石俊峰有關?由於我們是他的朋友,想知道他生前發生地一些事,和他死去的原因。」「歐,這個嘛,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他沉重地回答。我們彷彿從教授眼中看見憤怒不屑。教授匆忙拾起公事包,迅速離開。教授的反應令我們憤怒。K究竟告訴了他什麼?這一切難道不是他的錯嗎?
教授輕蔑的眼神令我們耿耿於懷,令我們感到一絲恐慌。彷彿我們是《變形記》裡的主角,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蟑螂,教授的雙眼是父親嚴厲的目光。終於我們之中,唯一的女性亟欲行動,以探知事件的原委。她自願作偵測騎兵,到荒郊野外探測地形,去親聞敵手的氣味,俯身貼地,傾聽軍隊的馬蹄。
薛素告訴我們,還未正式接觸K之前,她先到案發現場打聽消息。透過十字路口上星羅分佈的店家們描述,大家都無法肯定那到底是否是真正的意外,或自殺。由於是繁忙的周日,又是個忙碌的都市,客人如潮湧進忙於招待。待到一陣轟然巨響後,連忙外出探看,災已釀成。來往的人潮,她自是無暇一一追朔尋訪,最後到交通局,成功調出錄影帶。據她描述:當時街邊人潮極多,她無法從畫面中辨識出石賤的臉龐身影。然而就在十字路口交通燈轉紅時,他獨自從人羣裡出走,罔顧指示直走過街,接著一聲刺耳鳴笛,一聲轟然巨響,人已遠遠飛了出去。看罷,她無從判斷當事人的心思如何。但據薛素推斷,若果自殺,也不該選擇這樣的時間和地點。然而教授的眼神該怎麼解釋?K究竟和他說了什麼?我們仍舊感到不安。而剩下的唯一辦法,就只有從K身上去尋找答案了。
根據她的說法,她不打算沿石賤的老路走。她要開宗明義和對方講清我們的用意,闡明我們和石賤的友誼。只有對事情始末有個清晰的瞭解,我們得以化解其中可能存在的誤會。這樣,我們才能夠放下心中大石,才能證明我們徹底的清白。石賤的死,不關我們的事。如果他是自殺而亡。
薛素和石賤不同,她定其接觸對象,定期向我們會報她探聽到的消息。她以我們為中心點往外延伸,得以復返。他在我們正中央的大樹上綁根麻繩,再為自己打結,一步步邁開,為我們探險未知的世界,洗刷我們無形的罪名。
正如她自己所言,她並不採取石賤曲折前進的方式,藉短暫的離開接觸對象,而是在下課時分當面朝K走去,在我們的注視下和沉默的K說話,不時朝我們望來,伸手指,兩手不時配合言說比出各種姿勢以幫助詮釋。不一會兒,她快速結束了對話,或說獨白,笑臉吟吟朝我們走來,豎起大拇指表示成功。她們相約,明晚,在不遠處咖啡廳約談。我們齊聲歡呼。
會面前,我們熱烈討論是否該陪同她一塊去?為顧及人身安危,也許我們該潛伏在附近一隱蔽處,以防萬一。我們商榷提問的問題必須小心拿捏,不可太過尖銳,以免觸動對方敏感脆弱的神經,做出危險的反應。霎那間我們彷彿感覺到電影般的夢幻刺激,卻誰也沒說出口。我們必須將事情原委查明,必須計劃周詳以完成任務。然而薛素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任由我們屢屢建言獻策,她雙唇緊閉。看看時間快到了,天色漸暗,她說讓她一個人去就好。首先,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勝任。其次,免得對方拆穿,甘犯陰謀論的風險。其三,她想獨自面對對方,她有自己的提問。另外,由頭到尾,一切調查工作皆由她一手包攬,我們沒有任何拒絕她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她覺得他是個善良的人。我們對他的言論驚異得啞口無言。如果他是善良的,那誰才是邪惡的呢?
我們躲進會面地點街後另一條狹小巷子的咖啡館裡,點咖啡,邊喝邊等她出現。我們讀隨身攜帶的書,聽館內播放的爵士和波沙諾瓦,我們喝咖啡,我們恍神,陷入輕微的沉思不安。教授的眼神像伍子胥城門上的眼,注視晚來的報復。最近我們感覺到周遭同學異樣的眼光,也聽見了伊些對我們不利的言論。他們說我們是謠言的來源、混亂和悲劇的製造者,網羅的編織者,壓力的建築師。他們將矛頭指向我們,說我們間接害死了他。想至此處,我們內心湧起一股憤怒,幾乎忍不住當場怒吼揮拳以發洩。難道他們不也是共謀者嗎?難道他們不是緊隨在火車頭後一節節毫無思考能力的車廂?隨著鳴笛拉響,紛紛竄入洞穴。我們環顧四周,不安地抖腳。
好不容易我們等到了她。她神色自若地打開玻璃門,皺了皺眉,朝我們走來,毫髮無損。她拉開椅子坐下,從容不迫地點了杯咖啡,說:「我不是說了嗎?沒事的。他是個善良的人。」她的話令我們反感。「怎麼樣?問出結果了嗎?不關我們事吧?」我們急於知道最終答案。她攤了攤手,立身往廁所走去,用紙巾擦拭雙手回來,咖啡同時端上桌。她說先別急,也許其中有些誤會,他並不如我們想像中那般。先容她稍作解釋。我們抖腳,答應給她一些時間。
她說,為何我們會如此討厭她呢?會不會是所謂的主觀投射?像容格所說的那樣,我們所討厭的的,正是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一如文人相輕,同類總是威脅到同類,而同類使同類反感。像一個毫無道理的道德主義者,嚴禁別人犯錯,同時自己不斷犯錯,並以此為憑,依老賣老。會否像康德所說?關於自由的定義,自由也始終被其相反的一面所牽制、約束,也就是說不能是不自由的,其意義才得以被真正彰顯。由語言學引申而出的東西,事實上關乎整個世界的構成,也關乎所有生命。自己一直沒時間好好讀索緒爾的《普通語言教程》,也許往後將涉獵一些結構主義,乃至後結構主義的著作。而事實上,女性主義也藉此重新詮釋和界定父權主義的論述,借拉康、德希達的理論反對以父權為重心的次序法則和象徵,強調在想像態之前有所謂的符號式,那是緊依母親,而非父親而來的。她繼續聊起克莉絲蒂娃、吳爾芙、意識流,從浪漫主義到後現代,從福克納到德希勒、海明威、紅樓夢,還有馬奎斯、昆德拉、富恩帝斯、卡夫卡,啊,啊,漏了福樓拜、契科夫、莫泊桑,啊,湯瑪斯曼、赫曼赫塞、托爾斯泰,名字又長又臭的杜思妥也夫斯基。她說他是個好人,雖然大多數時間對方總是答非所問,似乎精神狀況極之不穩定,顯然需要更多的照顧。她敢保證,依她的直覺,他絕對是個好人。男兒般,她拍拍胸脯。為此,我們只好期待下一次的會面。
我們連番催促她,卻效果不彰。她總回說「就快了,就快了。」再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整理自己的想法和手頭上的資料,一切會順利運行。據她說,她發現他是個很特別的案例,和他的面談,也恰好印證了許多書本上的知識,尤其是心理學領域。她想像佛洛伊德治療小漢斯般,盡量幫助他。與此同時,也著手調查他的家庭背景,從阿德勒個體心理學,進行切入,或許也可以用佛洛姆的理論進行分析。聽她不停闡述這一切,我們內心的焦慮轉為厭惡,蔓延出暗綠色的反感。我們想對她大吼,喊說這一切真該停止了!我的天!我們調查的對象是石賤之死,而非K本人哪!我們壓抑住憤怒衝動,以委婉的方式對她暗示,然而她的理念和論述始終固若金湯。我們只好耐心等待。
好幾天後,她終於對自己的理路和資料進行了充分的分析釐清,重新踏上運作軌道。下課後,她朝我們豎起拇指,向K走去。如上一回般,她單刀直入地向他闡明約談的內容、目的,石賤的死、我們之間的友誼,連帶說明她想幫助他解決一些生活上的困惑,即便是一點點也好。她說她認為他是個善良而脆弱的人。我們圍在她身後,得以聽清楚她條理清晰的言說,輔以手勢,語氣墾墾切切,表情自然真摯。但這一回,他臉上的變化卻令我們害怕。彷彿聽完解釋後,一直披在身上的隱形斗篷如水銀瀉地,隱藏的困惑一躍而出,瞬間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和五官的位置。隨著沉默和自顧自的困惑,鬆弛的雙眉因某股矛盾力的激盪,緊緊往鼻梁上死命擠壓。他頭不動,緩緩抬起眼珠子,以令人驚懼的頻率顫慄,看我們。我們倒抽一口涼氣。他緩緩劇起枯瘦的手,在空中懸掛三秒左右,頭也不回地快速離開。
「好個奇怪的人。」我們齊聲說。但從他如此舉動看來,也許石賤的死真的和他有關。「不,他很可憐。」她說。「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嗎?」我們終於沉不住氣了。「妳到底是怎麼了!一直和我們唱反調。妳難道看不出他很可疑嗎?還說什麼要治療他?妳是不是想太多了呢?」她突然呆住了,雙眼茫然,好一陣後像具骷顱般躺下身體,喃喃說不,不,「啊,是我的錯,我的錯……」「妳到底在幹嘛啊!」金參按耐不住拍桌大吼。然而她只是呆滯地注視地板,重複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自那一天以後,薛素也步上了石賤的後塵,逐漸脫離我們。她不再和我們共坐一塊,而是獨自一人坐在講台前,面對教授,不時抬頭抄筆記,舉手發問。她比往常更加倍努力而認真。又過了幾天,安安靜靜的她也悄悄找到了新的同伴,是過去我們所鄙視的女人們,永遠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位子上,戴金框眼鏡,長髮亂糟糟在腦後捆成一團,像剛收割的稻。手小心翼翼捧杯,碎花衣上罩一件粉紅色或紫色外套。她們的專注和勤奮是我們眼中的刻板呆滯。如今,她們卻成了她的朋友。
那我們呢?我們該如何自處?直到薛素的離開,我們到底還算不算我們?只能勉強湊數了。如今我們才發現我們為數不多,而這更加劇了我們的不安惶恐。石賤是否因我們而死?我們以間接的方式害死了他?我們不斷地逼問是否讓她厭倦,使他疲憊?也許我們應該做的,只是默默成全他們。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對如今的我們而言,已經不關人數。我和金參面面相覷。
我和金參過起一般大學生平凡、糜爛的大學生活。多數時間,我們待在宿舍房內用電腦,上網聊天、玩遊戲、看色情片。他沉迷於魔獸世界,而我日復一日躲進浴室,自慰,邊賭咒說下一次會把它戒掉,卻從來沒有成功。我們的生活,像是抽屜裡的抽屜,讓老天給塞進媽媽的子宮,被塞進這個世界,被塞進某個角落上一座要命的都市,被塞進都市裡一個角落的一個角落裡。我們走不出去。
金參沉迷於虛擬世界,我沉溺於天生的懒勁中,久久無法自拔。我們沒有傾訴的對象,沒有朋友,沒有情人,始終相信家人和社會使用著和我們迥異的語言。唯一能和我們溝通的,能夠傾聽我們、滿足我們的,是我們的內心,裡頭有一座名為欲望的村莊。各式各樣的欲望,我們藉由喂飽牠們來滿足自己。
自她離開,我們用懊悔和憤怒、焦慮的香蕉餵食村民。石賤、薛素和教授的目光,是我們源源不絕食糧的供給者,他們的背叛,他們的憤怒,他們的鄙夷不屑、輕蔑,他們的死亡、悲傷和無奈。我們一邊感激他們的接濟,一邊過我們的生活。考試將近,我們將書本擺在螢幕前,在壓力的矛頭刺脊下,我頻頻進出淋浴間。我們想暫時換一種生活方式,騎單車到鄰近的電影院進行改造。導演無形的手和色彩繽紛的巨大螢幕,依我們內心居民們的需求重新組裝我們想像的積木,拼湊我們的夢想,一邊唱起搖籃曲以免理智復萌。我們哪兒也去不了,像遭歹徒綁架綑在木樁上的兩個陌生嬰孩,像畸形的連體嬰。金參說去旅行吧,再不去就沒機會了。我說反正這樣的藉口,我們總是可以套用在一切事上,事實上去不去都是一樣。是選擇的問題。他聳聳肩。
隨季節嬗遞,我卻慢慢察覺到,原來我們無法忍受我們所選擇的生活。石賤的死,薛素的離開,教授的目光。每當走在街上,或在課堂上,我總是能感覺到同學們異樣的眼光,暗地裡指點批評。教授不時投來嘲諷的眼神,薛素淡然,石賤陰魂不散。一旁的金參一樣不安。上課時他發明出屬於自己的新習慣:用刀片刮摩嘴唇。如果房內剩下我們,他盤腿坐地板,雙手抱起腿,拼命咬下腳指頭上和腳板邊的死皮。我嘗試問他為何這麼做?他裂嘴笑,不答。你憤怒嗎?你後悔?他只是笑。你悲傷?感到諷刺?想要報復?
所謂報復,毋寧說是我燃萌的念頭。報復的對象有兩個:薛素和教授。近來,我常看見兩人在校園內出沒,有說有笑,於旭日暖風中漫步,像極了電影裡的不倫之戀。這樣的想像,村民們說,是根好吃的香蕉。我馬上想到報復的手段,像散播病毒般放出謠言。然而這樣的念頭才一竄升,身子一陣顫慄。對於此刻的我們,我竟然絲毫無法信任。我在恐懼自己的什麼呢?又或者是謠言失控的力量,反噬。不,不!只要尋得更確鑿的證據,一切便迎刃而解。我要跟蹤教授,拍下兩人偷情的一幕。
在我著手觀察、記錄教授每日的動靜當兒,金參卻每況愈下。自從他在木椅上放置價格高昂的軟墊後,便鮮少起立,離開座位。不僅瘋狂地陷入各種遊戲的虛擬世界裡,他看電影、連續劇、色情片,從黑夜到白天,鬍渣叢生,全身散發出臭襪的味道。汗濕的衣裳、內衣褲如垃圾山般由地板往桌面堆積,發票散落鐵鍋裡,半開的包裝殘餘的零食碎屑灑滿床頭,桌面的文具像散落的巨大拼圖,鬆散地裹著鼻涕的衛生紙像一朵朵醜陋的花裝飾椅腳和櫥櫃,一件黑色內衣輕輕壓住滿益的垃圾桶。蟑螂螞蟻頻頻出沒,爬過鍵盤,爬過他熟睡的臉,從白天到黑夜。他變得骨瘦如柴,雙頰深凹,像個不擅於惡作劇的外星人。而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另一方面,跟蹤教授的企圖注定徒勞。若說教授和我們有所差異,其差別只在於他擁有一間更舒適的空間。研究室裡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個種和專業相關的書籍,嚴然形成一古色古香的狹小世界。教授成日在書堆裡將自己保養得很好,皮膚潤滑有光,每星期定時運動揮汗,其餘時間坐在室內椅上閱讀、寫作、處理學校發派下來的各項雜物。有的時候,心不甘情不願地被委派參與千遍一律的研討會,地點或遠或近。然而想到可順便做個旅行,也就勉強答應了。那幾日當中,我在研究室高聳的門外站立,一陣茫然。和我們一樣,教授的活動範圍甚少超過校園三公里以外的地方。如果工作得晚了,也常常漏夜趕工,不回家。假設他撥了通電話回家告訴妻子,囑咐孩子「乖,你先去睡喔,把拔今天會很晚回家。」
一個星期後,我放棄了。
原來教授不過是個平凡的人,即便他是我們的老師,即便他關心K。我想起薛素說的主觀投射,我們身上到底有些什麼共同點呢?透過憎恨、拒絕他,我到底也拒絕了自己身上的什麼?會不會我們想得太多?也許教授厭惡的只是我們的態度,也許石賤之所以憤怒、無奈、悲傷,也基於相同的原因,加上他自己的煩惱和命運。我們除了聊天,從未真正瞭解誰。也許他的死純粹是場意外,也許他和薛素一樣,都相信K是個善良的人。至今,我才真正開始為石賤的死感到深刻的悲傷。
最終我還是和金參不同。盡管我迷網、混亂而哀傷,但我天生被賦予強大,而接近永恆的堅韌性,我自身的本質幫我度過命定的日子,也就是遵循那一股力量本身運行的規則。一直不斷渴求更多,沒完沒了地持續下去。我看來仍然健康,除了擴大的黑眼圈和稍微凌亂的短髮,其它部分完好無損,肌肉強韌有力,線條中所蘊藏的力量比從前更為飽滿,滿含活力的汁液。最近我甚至發現,無須借助外力,我足以通過自身不斷喂飽村民們,我們和諧相處。我所真正擔心的,始終是金參。
然而非常幸運的,他的弱點同時也成了拯救自己的關鍵。他時常是固執的,卻同時是開放的。他懂得如何堅持,也曉得改變。他承受自己的命運,也歡迎別人來帶領他,引領他前往一個更遙遠、更寬廣美好的地方。
就在他瀕臨崩潰,而自己毫不知覺的那一段時日裡,女孩適時出現。女孩是我們班的同學,和K一樣,她神祕、低調、沉默而安靜,不焦慮也不緊張,溫和而寧靜安詳。平常的日子裡,她甚少和人們說話,一個人行走,喜歡看花、樹和鳥,喜歡天空和星星。然而卻不自閉,心胸是敞開的,她歡迎人們親近她,和她說話,和她聊些想像、故事,分享笑話,邊撥弄胸前引來的髮梢。我們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姓羊,姓羊的女孩。
姓羊的女孩時常坐在教室前排的位子上,屬於被遺棄在上一個世代裡的一羣,也就是金框眼鏡,身穿阿嬤外套的女孩們。她總是很認真聽課,近來似乎和薛素相處很好。看著她們,我會盡不住想,如果石賤還在,他們會相處得很好也說不定。上課當兒,姓羊的女孩偶爾回頭,看金參緊張兮兮地用到片刮雙唇,又趕緊轉過頭看教授。
就在當晚,我們的房門被輕輕敲響。不待我們詢問是誰,上鎖的門已被打開。姓羊的女孩走了進來,二話不說打理起亂糟糟的房間。她帶來兩個大黑色塑料袋,一一收拾起地上的垃圾和雜物,詢問金參「這還要不要?這個呢?這個?」金參點頭,她就把東西擺一邊,搖頭的,丟進袋子。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姓羊的女孩發現留下的東西還是太多,又重頭開始將物品一一舉到金參面前,詢問他的意見,終於裝滿了垃圾袋,由我帶到外頭的公用垃圾桶拋丟。
等我回到房間,姓羊的女孩正用抹布擦拭污穢的桌面,桌面一角安置一盛滿清水的臉盆。她反覆涮洗髒兮兮的布塊,耐心清潔每一個隱蔽的角落。我坐回自己的位子任她打理,不加干擾。正感到尷尬的當兒,姓羊的女孩說:「阿素託我問你最近還好嗎?」還好,我說。她笑了笑,低頭繼續擦拭。
金參洗完澡回來後,姓羊的女孩要他乖乖坐在椅上別動,要替他刮鬍子、剪髮,重新裝扮荒廢了許久的儀表。其中過程進行得並不順利。姓羊的女孩話一說完,金參開始哇哇大哭,啜泣不止,身子一陣一陣地抽搐。姓羊的女孩一點也不著急,一邊安撫他,一邊努力用另一隻手固定他顫抖的頭顱。最後實在也不是辦法,她只好坐在剛抹乾淨的桌上,遞給他一張張紙巾,用拇指替他擦淚,擁他入懷,輕輕拍打後背。我看著這麼一幅畫面,突然從姓羊的女孩身上看出古老時序的體現,如此清晰具體的透過她的一舉一動,從指縫間、從髮梢、從胸膛起伏和脈動中流洩而出。霎那間她身上每一個因老舊而腐朽的部分都長出了綠草如茵和漂亮的花,使她和記憶中童年的田野一般漂亮。
一個人到底能做些什麼?我反覆想。是否可能讓自己重新來過?剃光頭,去一趟長途旅行,或者高空飛翔、笨豬跳?沒用的。當我被召喚去浴室,我還是乖乖去了,這樣的決定根本算不上是意志的產物,我自然而然就去了,自然得跟大自然沒什麼兩樣。村莊一直存在,而居民們永遠得在飢餓時添飽肚子。這喚做自然的東西,屹立不搖。
接下來的日子,姓羊的女孩漸漸在我眼中又恢復了舊日模樣。只有在那一個晚上,她美麗得無與倫比,白雪公主魔法的一夜過了,永遠不再回來。無論我多麼努力去想像,多麼用力睜大雙眼去看,她依舊是她,什麼都沒有改變。新割稻麥似的長髮乾燥開叉、金框眼鏡、碎花衣,阿嬤外套,慘不忍睹的品味。如今她們常走在一塊,不由令我感到些微反感。在這一切過去之後,我隱隱約約對人羣感到敬畏,以及更多的恐懼。箇中原由,我也無法明白。薛素的笑容令我感到噁心,而金參,他已經自由了,某方面而言。
該何去何從呢?金參缺席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成日無所事事。到地下室福利社吃完晚餐,翻開報紙看了幾篇有趣的新聞,回房後看了部色情片,我上床。照理說,該是時候乖乖去浴室了,然而沒有。我忍住了,爬下床,對鏡子往頭上抹了抹髮蠟,抓了抓,換上李維斯牛仔褲,換上我親愛的愛迪達,推開門混入城市人潮中。
我認命而悠哉地走,進出龐大得令我有些恐惶的城市,走入門口矗立著一坐猿人石像的夜店。才一腳踩入,喧鬧的熱音把身體轟炸得遍地開花,血液直衝腦門,不由一陣暈眩。加上朦朧薰臭的煙、舞台上四處掃射的五光十色、扭腰擺臀滑手吐舌的男男女女,村民們飢餓難耐。
一陣模糊和些許慌亂中,我在吧檯的高腳椅上坐下,隨口點了杯酒。聽見酒保說:「威士忌加冰塊。」我才意識到我點了杯威士忌加冰塊。「為什麼不點Gin Tonic呢?」酒保笑說。我一臉困惑地望著他。「哈哈,開玩笑的!歡迎來到村上的世界。」我腦海中隱隱浮現店門外招牌上的字眼。一切都是誤打誤撞。我向酒保報以一笑。
看面前男男女女瘋狂跳舞,我一個人坐。伸手想握住酒杯時,有人大聲在我耳邊說了聲:「嘿!」我轉過頭,眼前是個龐然巨物,我一生中從未見過這麼巨大的女生,無論在電影院中、海報上、或電視螢幕上。她涂上鮮豔的口紅,耳墜子在身量襯托下顯得異常渺小,一如城市中抬頭僅見的兩顆星光。眼睫毛一根根往上刷,雙目周圍描了層淡藍色眼影,身穿一件電影掛簾般的黑晚裝。她有些醉醺醺的,以夢囈般的語氣說:「我不行了喔,可以幫我喝這一杯嗎?」我說可以,她始終是個女士。我咕嚕咕嚕喝下她推過來的半杯酒,吐了口氣,將酒杯推回。她則繼續以夢幻的眼神看我,說:「我看過你嗎?」「NO。」「肉?」「肉?」她笑起來的時候雙頰肥肉橫生。「怎麼了?」我皺眉問道。她笑吟吟的,彷彿正等待什麼禮物從天而降。霎那間,我想起剛才在報章上看到女色狼橫行的新聞,她們把用在豬、馬身上的興奮劑當春藥以各種方式使男人上鉤。我頭皮一涼,喉頭一熱,發現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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