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由小學至高中這一段時光,我對所身處的「時代」充滿了種種埋怨與牢騷。自無意中讀到一篇題為<錯過>的文章後,更是這般認為。鄭愁予答答的馬蹄所錯過的是個過客,然而錯過這一篇默默無聞的文章裡所錯過的不是愛情,而是整個時代。前者是個美麗的錯誤,而後者馬上的乘客卻是一整個時空,諸如一次大戰、二次大戰、冷戰、柏林圍牆坍蹋、嬉皮士、披頭四、藍藍的爵士美國以及所有悲壯或美麗得令人爭不開演的霎那。隨著這一匹馬飛馳而過,那之後的「錯過」所帶來並不美麗,而是長久的沉悶,寂寞與空虛,一個仿若被抽空了世界。當時的我是一直這麼認為的,我錯過了小說家應有的「宿命」。也可以說,一位文人成就於時代之中。
在此,清照當然沒有錯過一個「恰到好處」的時代。她身處宋朝南遷之際,一個皇室遭到流放的過程。早期生活富裕而又兼具才氣。父親居京東提刑之職,又為「蘇門後四學子」之一。早在清照早年已受曹甫之讚賞,但恨為女兒身耳。後嫁太學生趙明誠,明誠自是學識之士,父親為前朝宰相,早期生活幸福完滿。然而晚期國家為外族所侵,與丈夫一路提箱攜筴一路南逃。最後丈夫先自己一步而去,清照亦大病一場,前往投奔弟弟。一路上又多番艱辛磨難,拔山涉水,轉如飄蓬,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與淚先流。
其中最能代表其早期完滿生活的,我覺得是<減字木蘭花>一首。說的是某日,正當夫妻二人行於市中,清照突然見得賣花擔上一枝暈著朝霞,微染晶瑩,含苞待放的花朵,隨即叫住了丈夫,讓她買了下來。正當此際,清照女兒心思作祟,轉念一想,到底丈夫會決得自己好看,或花而更美呢?於是將花朵往髮上輕斜插入,要丈夫比較比較到底誰比較美呢?晚年生活則以<臨江仙>為其中一首代表。開篇即是歐陽公「庭院深深深幾許」之語問盡世事憂愁。柳梢梅萼建分明時候,春歸罷,人老去。徒然感風吟月,老去無成。無人憐惜,但覺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比將稼軒「夜方東風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寳馬雕車香滿路」,清照的元宵更是安靜。
清照之所以與後主並稱二李,我想除了詞的白描手法,對「愁」(而非傷,悲,痛)的集中描寫外,另一點則是兩人一生際遇相類。並且由此觀之:在人世間失去得越多,在文學世界中就得到越多。這也就是「時」所賦於一位不朽文人的最大禮物,一步一步剝奪她身邊乃至身上的所有依靠。某天晚上,當我正翻閱著《李清照集校註》時,無意中翻到了<金石路後序>一篇,當即覺得此文便是貫穿清照人世及文學世界的一生的短文。
文章開篇一一舉列各種透過夫妻二人所收集而來的古物器完字畫書帖,然後在物的喪失過程將其一生娓娓道來。其中一些為人所傳誦的生活點滴亦錄其中,最有名的一段莫如夫妻二人喜歡玩猜書字的遊戲,總是清照先於丈夫先猜中,於是舉杯大笑乃至茶傾覆懷中。又如夫妻二人如何省吃減用的生活狀況,為的不過收集種種字書畫帖以不讓其流落在外。往後數年,但聞金兵入侵,已知不妙,逃亡所攜之物,「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逃至東海渡江至健康。後丈夫被朝廷傳喚,臨別望舟中道別時,清照遙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明誠)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次古器,讀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兩人別離後,某日清照聞得丈夫病危,一日夜行三百里視之,然已病入膏肓。終於八月十七日,「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金兵繼續南下入侵,清照欲投妹婿未,先將藏書字畫等先往投之,然身未至,金兵又至,「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此時清照轉而投奔其弟。後因「頒金之語」(此字不甚解何意,或為獻金金朝)之嫌遺棄古玩數成,「十去五六,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又遭鄰人偷竊,十去七八。所剩餘者,猶「愛惜如護頭目,何懸也。」並親手為之校勘、跋題。閱之書,如見故人。到此,「時代」已將清照剝得七七八八了
後主之愁與清照之愁不盡相同。後主愁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瀑布式的流瀉奔騰,如更行更遠還生的春草急欲往邊界衍生得更遠,是輕厚奔寬的;而清照之愁則安安靜靜的放在一艘小船上,既沒有讓小船移動,也沒有讓它沉了,而小船也跟著愁緒在河中安祥的躺著。這是說「時代」所賜於後主的更多於清照,所以後主的愁更顯得境界極大,清照不如?王國為於人間此話中論及,「詞至後主而眼界始大,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後主詞前後期所開拓的是一種境界。相對而言,清照詞前後期所為人論述的,通常是她生活的轉變而已,並且早期詞佳作甚至不比晚期詞來得少,甚或更多。
讓我們繼續回過頭看看<金石錄後序>的最後數行。「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籤缥帶,束十卷做一帙,每日晚更散,輒校勘二卷,拔題一卷。此二千卷,有拔題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嗚呼!於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之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始終者,意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紹興二年,玄黑弋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清照與後主不同,在長久面對時代所給予文人從天而降的禮物,面對那巨大又無可避免剝削時,在其晚年,她突然發現了另外一種因長久以來才出現的可能性,亦即另一個選擇:拒絕上天(時代)所賜於的禮物。她的人生亦已隨著上天的禮物而來到了尾聲。從此她與繼續往前大步前進的「時代」劃清了關係,而她的「愁」也開始往後觀照,並試圖進入一個安靜的狀態,也就是盡量以莊子的「無情」,緬懷並珍惜過往的一切。「有情」正是落入「時代」的漩渦之中的最大陷阱。「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與淚先流」,到「感風吟月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到「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並且我在無意中試著用不甚標準的廣東話唸罷「怎一個愁自了得?」的「得」字,當如擦響手指,「得」一聲,接著一片細細綿綿的寂靜。
誰說「時代」所賜於清照的少於後主?只是清照是清照,她做了另一個選擇。後主騎著馬隨著他的「時代」奔馳著衝入另一個夢境裡去,而清照則打開窗戶,靜靜地看著綠肥紅瘦。也許這也是個美麗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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