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眼 留學台灣返回故鄉，去了上海再回來，當了一年半的記者，嘗試換一雙眼睛看馬來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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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爾覺得當下的心情實在有點不可思議，不過也僅止於有點不可思議而已。退休後的日子幾乎沒事可做，且由於老來無子，十年前與妻離婚，雙親於更早前過世，生活上除了自己外，可說毫無負擔可言。以上的悲哀事件雖在退休前逐一發生，尤有甚者，一手建立的公司一度負債面臨倒閉，但都不曾令他感到極度的驚恐難過，更多時候反而表現得異常冷靜（或說近於冷酷）地將手頭上的事情如抽絲剝繭般一一處理好，並繼續埋頭苦幹。他總是非常清楚知道前方的目標，一如天堂滲漏而出的光芒，引領自己繼續往前邁進。

而今費爾身坐火車站的塑膠椅上，喝著從便利店買來的海尼根，心裡竟湧起一股漫不經心，卻彷彿該是異常嚴肅且巨大的感覺。雖然費爾並沒有嘗試將這一股感覺具體化，卻在喝下一口酒的同時馬上感覺到了：

自己一無所有。

就這麼簡單。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銀行戶頭裡多得不像話的錢，如今在提款機螢幕上轉化為齊整排列卻又始終零碎的數字。費爾接著意外發現，錢是夠多了，自己卻絲毫沒有想揮霍的心情。有鑑於此，他只帶了簡單的行李，數件換洗衣物及日常用具，隨意下榻一間民宿便了。此外連手機號碼也一併換新，這一段期間他並不想接到任何電話，實際上也不會接到什麼電話吧？他這麼做的意義，也許只是想與從前一刀兩斷。最近自己也不明所以，為何見到一手建立的公司大樓、奢華的飯店、氣派的酒館等，全令他感到無比反感，甚至都市華麗的燈火都令他感到刺眼之極。

車站前的噴泉不知何時撤除，記得往昔的早晨蔚藍天空下常有白鴿群聚，小孩模仿飛機到處亂跑。而今改建成了交通圈，夜間車子拖著枯燥乏味的噪音盤旋往各方散去，費爾看了看錶，已是十二點二十三分，人潮漸稀，車輛亦然。偶有行人以好奇的眼神盯著他直瞧。也有人坐於一側的，多是婦孺迎接遠方而來的親人。每一次火車隆隆靠站，下車人數更是屈指可數，腳步聲嚼著階梯而下異常清晰地傳入耳內，更顯清冷寂寥。費耳喝著悶酒，一遍又一遍地觀察同樣的景象，心裡實在沒有任何深刻的感想。為此他嘗試給自己一點情緒回憶已逝的雙親、離婚的妻子。父母親的臉孔除了雙眼，全都分外清晰浮現腦中，本該顯得親切的笑容竟格外詭異，這著實讓他不安，只得中斷思緒繼續猛灌啤酒。

晚間十一時許，除了兩位年輕男女在斜對角的位子上大聲聊天，已無他人。此時原本坐在售票窗前的年邁警衛咿呀打開門，緩步走到費爾身旁坐下，並解下槍支擱在大腿上。你會說中文嗎？警衛說著用手在嘴前比了個開合的手勢。費爾漠然地微笑點頭。費爾實在害怕老頭子是否會沒完沒了地聊起日常瑣碎話題，甚至將自己的人生遭遇娓娓道來，那實在讓人煩不勝煩。費爾實在無法了解老人們害怕寂寞的心態，豈料老頭子只是轉開了頭，將身子埋入椅背，替槍支換了個姿勢，壓低帽子彷彿沉沉睡去。費爾耳邊復響起男女的談笑聲。

末班車預計在十二時正到達，距離如今仍差半刻鐘。費爾思慮著是否該步行到鄰近的便利店再買一打啤酒，轉念一想，又覺還是繼續留著為妥。一旁的老警衛右臉頰傍著槍桿，呼吸平穩有序，似乎已沉沉睡去，壓低的帽緣與下顎間徒留一團黑。火車快到之際，費爾反而感到緊張起來。畢竟兩人只在十多年前有過一段交情，數月後她完成了合約便悄悄飛回印尼去了，自己則是在隔了一段時間才獲得消息。不料前些日子她撥了通電話來，著實讓費爾感到詫異，兩人沒多說什麼便約了出來。通話中，費爾隱約從她的語氣裡感到一股被極力約束而顯得有些生硬的哀傷。關於她，和自己的雙親一樣，費爾沒辦法回憶起更多的什麼，除了當年那緊繃而又美好的肉體，以及欲求不滿的呻吟外。

不久後，費爾聽見了火車隆隆聲遠遠傳來，感受到地面如受冷的初生鳥兒顫抖，忐忑不安的心情如不斷高積的浪頭一吋吋逼向岸邊不知何時翻落。不知何因，費爾竟仔細聆聽起那轟隆巨響下的細碎聲音，那包含在內的金屬摩擦聲，隨著引擎聲逐漸隱退而轉強，在火車即將靠站的那一刻拖曳得老長，才開始衰弱下去，擱淺於月台邊。

費爾睜開雙眼，起身向月台彼端張望。一落落發亮的窗戶沿著火車修長的身軀往更遠方排列而去，燈火朦朧中隱約瞧見數道人影步下月台，其中一個似乎面向自己頓了頓，繼續往前走上天橋，好一會兒才在月台另一端出現。終於在剪票口前的燈光下，費爾認出了她的輪廓，右手提著一個長筒形旅行袋，默默將票刷入機器內，過了旋轉桿，就這麼低頭朝費爾走過來，一直到了他面前。她什麼也沒說，鬆手讓旅行袋摔往石灰地面。費爾被抱著的瞬間，頓感一陣前所未有的沉重、哀傷以及安靜，彷彿在交通號誌燈更替各種顏色之間，在世界盡頭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悄悄死去。費爾感到她越抱越用力了，尖銳的指甲反覆摳抓衣背，發出斷斷續續的嘶嘶聲響，並用力刺入自己的肌膚。從她埋入自己胸膛內的柔軟髮絲上傳來陣陣顫抖、波動，和著幾不成聲的啜泣。與此同時，他聽見了自己體內那由無數海豚所發出的悲鳴。

許久之後，月台空了。老警衛重新掛上槍支，站起身將等候室的白光熄滅，在鋪了一層月光的月台前站了好一陣子，才默默返回室內，關上門，關上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