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最恐怖的美少女養成的故事,是一個母親輩的朋友,一位氣質優雅皮膚白皙的高中老師:老師的一天從清晨四點鐘開始、晚間九點鐘結束,早晨四點起床為了洗臉、基礎保養、喝足夠的水,然後出門慢跑,回家洗澡、敷臉、洗頭護髮,在等待敷臉與護髮的時間快速的瀏覽信箱或準備今天要上課的教材,然後洗臉、把頭髮吹乾、上髮捲,優雅地吃早餐,仔細化妝、打扮,準備出門;並且為了讓皮膚一直保持很棒的狀態,這位老師堅持著決不參加晚間的應酬、晚餐吃很少的東西、七八點開始做所有晚間保養的工作、九點鐘準時上床睡覺的生活規律。
很恐怖,但實在並不是相當的難以想像,高中的時候我的女同學說她在幼稚園中、大班的時候,被她媽媽數落:「妳這女孩子怎麼都沒有腰啊?」然後送她去學芭蕾;到她五六年級,她媽媽又因為擔心芭蕾舞蹈會妨礙胸部發育,而停了她的芭蕾舞課。「美貌崇拜」之於女人的特殊拉鉅是,美貌是神,但我們並不是崇拜祂就夠了,我們每個人都被期望可以成為神。
「神」有具體形象、「成為神」又有具體的操作手則規範在我們四周,大學部的學生當中就有一個這樣的美少女:髮色很黑、及肩、微捲,膚色很白,自然妝真的很自然,讓你想起她臉的時候幾乎不會記得她曾化過妝,只記得她的臉頰與唇粉紅撲撲健康甜美的顏色──我常暗想,如果我是男人,一定要跟她說:「借我咬一口。」──就是這麼挑逗。
每每上課時看著她,我就有種教室的灰暗色澤其實容不下那種亮麗的窒息感,她總坐角落、靠牆的位置,上課從不發言,但你一點也不會覺得那是因為羞怯(她還有什麼好羞怯的?),與她目光交會時她露齒而笑的模樣,又使得「美麗」這件事完全不造成妳與她之間的距離或殊異感:「我很美,但我不是故意的」就像她正用最柔軟的聲音這樣抱歉地解釋;即使那天她穿著一身黑,短短的裙與黑色網紋絲襪,敲擊磨石地板聲音響亮的尖頭鞋與叮叮咚咚的銀色大耳環,都沒有絲毫破壞那種和煦──一個這麼年輕的女人怎麼可能這麼美到讓你不可能忽略又毫無壓迫感呢?一次我在敞亮的百貨公司手扶梯遇見她,她對我笑著招手,不同於晦暗教室的輝煌大廳裡,我彷彿在那笑臉上看見光──美的神性向我示現,我怔了一會,回頭看了兩眼才認出是她,我想我一定笑得很笨。
「美的神性」我所說的其實是這種明明造成距離卻又讓人忘記距離感的東西,讓你崇拜也愛的,覺得親近熟悉然而毫無真實感。有時我想像與她接吻,然後覺得自己醜惡,醜惡、可是那麼自然。
妳不可能想要與這樣的女人作比較──但這卻是「作為女人」的經驗過程當中最重要的命題之一──妳也不可能擺脫這種比較。只是,當我們注定不能成為神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其實都是一面觀看一面操練著自己的,我們必須鍛鍊出一種堅強姿態與女神們戰鬥,然而女神本身卻從不是我們真正戰鬥的目標──該怎麼說呢?其實是,那個試圖使我們成為女神的東西才是我們試圖與之對抗的。──這使得我們對美麗的鍾愛、熱烈情緒從來單純不起來;這也使我們對於審美、對於迫使我們身體被觀看的那些力量的憎恨同樣地單純不起來。
我怎麼可能同時慾望自己變得美麗一面對抗美麗本身呢?我怎麼可能同時極欲喧囂的展示自己一面又渴望完全隱匿的沉默呢?辣妹級的女同學一手撫摸自己因為「男人般的健壯」而經常被數落訕笑的上臂肌肉,一面自嘲地對我說:「我敢剃平頭卻不敢露手臂。」時,我雖不驚異卻也難免帶著一絲絲絕望的體悟到我們總以為的抗議其實曖昧猥瑣的討好姿態,那心驚就如同聽到從前室友明確地嫌惡著那些不受規範的放恣身體:「人──女人,怎麼可以把自己肥(邋遢)成那個樣子呢?」時,我的恐慌。
男人始終不懂我們所謂辣妹戰鬥──挑釁只在我不(不想/不能/不為/離開)成為女神而成為妖的時刻:凡俗女子沒有抗議的資格,我們不能也當然不甘墮入那凡俗而又無話可說的境地,因此結局就是:我要剃平頭也要穿長裙、我要展示我的身體作為可欲的物,卻不(能)在那被喜愛又被崇拜的位置上。
人,女人,怎麼可以。
美貌成為道德的時候也成為戰鬥的領地,我們對抗男人的「怎麼可以」也對抗著女人的「怎麼可以」,前者是壓迫是剝削(?!),後者是「為自己負責」(或者某意義的反之亦然)。美麗的女神作為整個社會崇奉的圖騰和煦地微笑、而火辣辣的妖女卻總是我也是我們,一種微妙不言說的連帶感區辨出了我們與我們所艱苦對抗的。
所以我們收起肥軟的肚腹或者男人般的臂膀,所以我們頂起紅色與綠色的頭髮讓爸爸與老師同時難堪起來;然後我們遲歸夜遊、然後我們比起中指像男人一樣說髒話,然後我們與不同的人做愛。
當妖女。這是我們所知,唯一可以對抗女神的力道與方式了啊。
原載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3/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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