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信手,意思是,對於手的閱讀多於對人類臉部表情、甚或是
眼神裡閃動的光的閱讀,又尤其是你。原因或者是我很快便發現你的
手比你的臉部表情要多得多,雖然人們說,──但其實誰管人們怎麼
說?我原是要說,或許只因為人們說眼睛是靈魂之窗,然而這樣的陳
腔濫調已經被宣傳得太多,於是對於眼睛的不信任也就猶如一道偏見
的程度,人們幾乎已經自然而然地把戲放眼睛裡,眼神交流的意念太
過吵雜,又幾乎侷促,像是逼到面前非得討個答案似的急切,要得太
多,便更顯出窘迫。
迷信手,又或者只是對你,或者是我又很快發現除了手的訊息,
你幾乎不流露任何訊息。要牽強附會地說,我只記得這樣一個典故,
在我們所生活的島國社會某一個時期所留下的眷村生活故事,小說家
的童年記憶中便有這樣一句媽媽的話:「握一個人的手,感覺他有怎
樣的掌心,便知道他有怎樣的心。」溫柔接近神秘,年輕的時候閱讀
似是只能擷取一些朦朧的美的感覺,但有些像浪潮來了又退的還是會
改變沙的分佈,就像記憶,記憶改變了我感覺與意念的分佈,於是開
始閱讀人的手,便覺戲都在手,絮絮叨叨,卻更留餘裕。
牽強附會地說完了,實話說,或者只是我找不到一個容易與你接
近的路徑,而又膽怯著。不過是這樣而已。
與你的進退往來,我經常膽怯著。仔細回想,膽怯的發生或者沒
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人對人不能理解的對象心生膽怯,不過如此而已
,你的訊息太少,或者僅是這一點勾起我的好奇,於是發現一點溫暖
的或者晶亮的質素便盡皆成為驚喜,第一次我生出一點試探的情緒,
看你在黑暗的漂著音樂與人聲的沙發上撥弄我的護脣膏,你的臉沒有
情緒,但是指尖有,我看著你,閱讀,又不太確定,於是便伸出手向
你,說:「握。」你不說一句話,甚至沒看我一眼,就握著,之後說
我的手暖,我沒聽清,又其實突然覺著訝異,因為它經常是冷的,朋
友們經常只說妳的手很冰,聽慣了便覺理所當然該是那樣,於是聽你
說我的手暖,驚訝的時候便覺心虛,像是原欲刺探的卻如此失算地洩
漏了秘密一般。
洩漏了嗎?或者這又是我的一廂情願?寫作的人是編造太多隱喻
的人,像是日常生活的種種全都是秘密,說穿了其時又是常人不要的
,那麼多細節,瑣瑣碎碎,都是話。
掌肉,有長輩說我的掌肉厚、軟,說手指肉不見骨,是好命相。
也許太執念這些,使我從不喜歡我自己的手,它們笨拙、遲鈍、經常
壞事。但總也是有那樣的時候,像是口裡生不出話、眼裡演不出戲,
便又直覺依賴手的前緣,它們是觸覺,甚或情緖的導體,我不能驅使
我自己走向你,也不能感應到你走向我的任何意念,於是伸出手,要
求、邀請,讓我們生出一個聯繫,伸出手,便成為最後具像的一個索
求的姿態。
又或者,不能更性感的,不能更柔順。掌肉的突起與凹窩,撫觸
、讓它們密合,那日與你對坐,講起什麼我便不可理喻地哭,哭太多
了、自覺尷尬的地步,緩不過一個可以講話的節奏,我突然不知道要
你來幹麻,又煩躁地覺得這畫面矯情極了,我原不要這齣戲!我為什
麼要找你來看我哭呢?正兀自不能平靜地不能從桌面抬起眼來,便見
你的手默默,用四隻指頭觸及我面前的馬克杯,那樣一個表意落入我
的眼簾,便覺一切都均衡、定靜了,那些不安的躁動便都有了著落。
關於手與手的戲劇,麻煩的是,寫出來便都是瑣碎,又太過綿密
了,不能梳理成故事,只剩一個又一個微小的定格,於是放棄重整記
憶的意圖,懸置它,再丟落一個如此斷頭的、空洞的主題: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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