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寢,住著一個美麗的博士班學生,就叫她四號美眉吧,高大豐潤、氣質出眾,白白的臉總是很客氣優雅的笑,大波浪軟呼溫潤的捲髮,像是很好環境的小孩,連睡衣都是看起來很有氣質的那種,室友沒告訴我我也許就會一直把她當作是美術或者音樂那種科系的女生,不過聽說是哲學所的,說是其實很聰明的女孩子哩,看起來卻是那麼美麗柔軟又不可以太靠近碰觸的模樣,就像是與美麗可愛的世界而非與硬版版一點都不有趣的知識打交道的人,想著就覺得很神奇起來。離四號美眉比我更遠一寢,住著五號美眉,與四號美眉截然不同的身形與氣質,高挑纖瘦,筆直烏黑的頭髮、大大的眼睛,行走姿態像小女孩一般生澀,穿著樸素,總是小小的棉質上衣配長長的、沒有裝飾與任何特殊剪裁的寬鬆牛仔褲。五號美眉看起來害羞、善良,不過很愛笑,我從未跟她說過任何一句話,只是每天在盥洗間或宿舍電梯碰頭碰臉少說也有三五次,她從不漏過一定給我一個好美好亮好亮的笑容。就那樣,只是笑,無話。
與我們正對面另一邊的走道方向,也有一個超酷美女,模特兒似的身形高瘦俐落,離子燙的披散長直髮,我只有在電梯間出入的時候會遇見她,超低腰、大喇叭緊緊扒著臀部與大腿線條的刷白牛仔褲,短短的合身上衣露出一小截粉白無肉的肚腹。這個對面美眉喜歡背肩帶好長好長的隨身包包,就很帥氣的樣包包甩在屁股的位置鬆垮垮還墜著流蘇。對面美眉配件也很講究,我看過一次大紅色寬腰帶醒目地突顯她的腰身與我們所崇拜的流行身體完美的契合、還有我不會描述的妝,眼窩四周神秘的紫色還有晶亮亮閃爍的小光點,對面美女從不笑,看到她的時候會覺得從她毫不謙遜的美麗的方式、到她半低著頭誰也不想理似的站姿都充滿攻擊性,彷彿輕蔑極了這世間、充滿敵意、蠻不在乎又其實警醒著,囂張到讓妳也忍不住想要武裝起自己來,低頭看看自己爛乎乎的睡衣短褲暗自告誡自己:下次要出來坐電梯可別再這麼隨便了。
不過不隨便好像也沒什麼辦法,妳其實就是會自慚形穢,就是會有一種宿命的感覺──我們再怎麼修練也長不出那樣粉白無肉的身體、再怎麼努力妝點也蓋不住鎮日泛油的毛孔,無論怎麼掩飾假裝都、就是會從什麼地方洩漏我們好平凡、一點也囂張不起來的身體與容貌。然後就會覺得好無奈,這種美女平常都吃什麼呢?她們腦子裡都想著什麼呢?她們是怎樣對抗著這個世界讓自己活著就是這麼犀利又勇猛的姿勢呢?
住女宿,我每天花最多腦力嚴肅對待的便是每天觀看,出出入入在公共盥洗間所遇見各式精采長相與氣質的年輕女孩。小的時候從爸爸的書架上看一本叫做「拒絕聯考的小子」的書,那個男生說一個北一女的女同學喜歡從冰果室二樓的窗口看著底下行走的人,可是他一人也學著那樣看卻怎麼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懷疑她騙我,其實根本沒什麼好看的,她這樣說只是想讓我覺得她特別、出眾、有想法。」就覺得怎麼有這麼頭腦簡單的人呢,想要替那個其實可能也已經忘記冰果室樂趣的女孩叫屈起來。
宿舍風景,最破壞性的敗筆在一樓刷卡門外的「門房」──據說是保護用的,每日日夜不間斷的有工讀的男生排班守候女孩們的出入,並在夜晚門禁時間過後鎖上刷卡門外的大門,友善的監禁者。
夜半一點我從同學們的宵夜聚會回到宿舍,手上握著刷卡門的卡卻還得拍著大玻璃門央求裡頭的工讀小男生幫我打開「刷卡門外的大門」。我常想像優雅的四號美眉或可愛的五號美眉會是怎樣的姿態面臨這些呢?她們臉上的光澤會一直都是一樣的嗎?無論怎麼理直氣壯都必得帶著些屈辱感的奇怪角色,對面美眉還是會一樣囂張著嗎?
然後就突然有些些可以體悟那種囂張姿態,最後我們再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表達對我們所被安置的位置的怨恨──以一種和平友善、又不失尊嚴的姿態對待那「位置」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妳就是必得先囂張跋扈起來,否則怎麼也抵銷不掉那屈辱感。
所以我總不忘在可能夜歸的聚會上,講究起最囂張的裝扮、並練習一個睥睨的姿態,讓那些友善的監禁者也日漸討厭起我來。
原載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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