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些以及另外一些邪佞的念頭
奇異卻如此順理成章的──我是說當冷靜下來的轉念之時偶爾會覺
怪誕不可理解:為什麼故事設定中被取走了「氣味」的葛奴乙,招致的
會是無邊的恐怖而不是單純「無嗅無味」的空白無聊呢?
當我想要把這個句子寫下來的時候,徐四金的「香水」一書已經久
遠地被我塞到我所居住之蕪亂三度空間中的不知哪個蒙塵角落,神秘地
搆不著找不到了;但書不在手邊的不踏實感並不能阻止我還是說上一說
一些些積重壓在心頭長久想說出來的一些念頭,邪佞的某些。葛奴乙並
不是我的主角,只是一枚夢中閃現觸發念頭的引信而已。
故事的內容,博聞如你當然沒有理由不熟悉:葛奴乙自出生便沒有
氣味,因之是個連自己的娘親都不要他的娃娃,奶娘抱著他覺得慌慌的
恐怖而把他丟給神父、神父覺得奶娘的話莫名奇妙,一個有良知的人怎
麼可以、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小孩「沒有味道」就不愛他、就遺棄他呢?
不過沒過幾天神父自己就也完全扼抑不住對這個孩子的嫌惡了。一個扼
要的開場俐落卻又精要地就準準勾出了故事的唯一關鍵,那在各種討論
中被辯讀為情慾或什麼的我將之稱為一種「人間失格」──我是後來才
曉得這四個排列得頗奇怪的中文字(嗯雖然我也知道它其實是日文),
其實是「失去做為人而活在人間的資格」的意思,葛奴乙是一個「人間
失格」的,失去了作為一個人而被認識、被辯讀、被指出,被愛或者與
人建立任何一種情感關係的核心條件,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位格」。
仔細想想簡直覺得這比性無能還是什麼癱瘓隱疾都還要恐怖一百萬
倍、不、根本是不可比擬的情況;它絕對不在描述一個不存在的存在,
而是一個失位格的存在戮力模仿、戳刺、擺弄社會中所有人從不聞問的
、理所當然的存在痕跡之後昭示自己的「沒有」,而慌慌挑動整個社會
的防衛神經歇斯底里群情激憤的撲而殺之;失位格的存在當然不是不存
在、甚至不是殘缺的畸零人相較於手足健全而彰其卑下的「肉眼可見」
的鰥寡孤獨者,而是一個血淋淋活生生的詭態物──無可名狀但是又突
梯不可能忽略的,不是社會習慣忽視的那種弱者、壓迫之隱藏之的不可
見的分子,而是「社會」背上的芒刺或者更糟,不可指出的點、不能歸
類不能安置不能壓抑,不能命名不能示人,說不出口而惶惶惑惑,除非
撲而殺之。
「氣味」,多麼奇怪的隱喻,它讓我們首先明瞭的是:一個成功的
隱喻首要條件是它必須不會被揭穿──否則當故事告訴你定律是「每一
個人都得有自己的氣味」,你會問自己:這是真的嗎?然而我們不可能
檢驗,因為空氣是確定存在卻無法確實被感知的,我們當然會感到人的
氣味,但是究竟「沒有氣味的人」是什麼東西呢?除非故事告訴我們,
否則我們不會知道,你只能想像,然而又不可能真的想像。於是乎隱喻
可以被創造出意義:例如,寫作者可以指定氣味與母愛有關、與奶娘的
愛有關,甚至與神父的愛都有關、最後它直接與存在有關,存在又與情
慾有關,諸如此類,因為前提不能檢驗,乃至於意義的結果也不能被檢
驗,意義的網交織成了故事,然後我們透過故事「感到」我們對人生又
增加了新的體悟和理解。
一些以及另外一些邪佞的念頭:我們真的不能愛「沒有氣味」的人
嗎?沒有氣味的人真的還有可能是人嗎?那麼「沒有氣味」的人又可以
愛人嗎?那是什麼呢?
◎關於我的情慾以及氣味的記事
「氣味」這個題目當然是情慾論述的經典原件之一,然而我有興趣
的卻並不是「氣味」的隱喻如何成為一整套龐大的情慾工業用詞彙以及
其內容種種,這可能有點信口胡謅,但我指的約莫就是那像「花語」一
般莫名奇妙的、某種氣味被指向某種情感或者更細緻的情緒類屬之類的
知識系統,我對此沒有研究、也無甚理解的興趣,但那大原則仍然吸引
我也同花語商人一般地在此命題作文起來:氣味,確實是情慾的材料。
儘管我自身其實並未遭遇那樣的魔幻經驗,例如某個男人對我施了
某種氣味魔法從此我就無法自拔之類,但對氣味的認識卻確實可以是某
種「關係」的標誌之一──那當然不會是像夏天的汗味、沒洗頭的頭油
味、或者狐臭之類體味以及香水所擺佈的味道等等,我指的是:能夠標
示出一種習慣或特徵或任何更細緻的認識的,例如浴後的香味混合的是
這個人的沐浴方式或品牌、加上他一連串個人衣物處理程序的組合而成
的「一種」氣味,而能夠辨識出這種氣味內容的不同也並不意味著能夠
準確指出那些沐浴器材的合成物名稱或者衣物香精的成分之類,而是從
那個氣味的結果認出一個名字、一個人名,這樣的過程。
於是一種氣味說出來的是一個故事,那是你與那人所有交集的點點
們排列組合而成的故事──能夠辨識出越是幽微的氣味當然意味著「物
理的近距離空間」的發生頻率越高,而能夠從「一種氣味」的基調以及
其上的各種變化衍申而成你對那人的瞭然程度,當然可能也就說明了你
與這人的關係深度,日常生活是一連串隱喻的集合,事實上就是如此:
當男人擁抱時稱我身上有種「奶味」,那是我戀情最纏綿悱惻的記憶,
之後你偶然也在擁抱時說:「妳身上有個味道!」我心一驚,怕極你說
出相同的話來,結果你說的是:「海苔味!」擠眉弄眼地,後來也就三
番兩次近距離撕摩時這麼說:「海苔味!」我當然不用追究你們究竟分
別聞到了什麼,也許是同一種味道,也許不是,它們只是構成我記憶構
成我可以故事的隱喻要素之一。「我的氣味」,毋寧說是我所能夠蒐集
的,對於我的氣味的描述,成為某種測度關係深淺的標準,但那並非出
於我主觀的指定,而更是一種「發現」,我遵循了我的發現,並伴隨某
種感傷。而我所知曉另一種感傷的發現則是《古都》裡頭走訪記憶的中
年朱天心化身,嘆時光的變化留在身體上的,不是鬆弛的軟肉與皮膚的
縐褶,是氣味;海潮一般洗也洗不去的鹹味,氣味的變換、歲月的知覺
,多麼恐怖。
◎
這或許是一種路徑,幫助我抓住某些事。
以前一個與你相同年紀(紫微算命師曾告訴我「你們這種生肖」的
人對我不吉利,不過媽的其實實在是差太多了)的伴侶,當時年紀甚小
,以至於現回想起來只記得他是個個性毛躁、虛榮的小夥子,且有著奇
怪的愛好。例如偽裝氣味。
於是到此刻關於他的回憶滿滿的是氣味的裝飾品、氣味的面具與氣
味的贗品,我是說這一切並非噴噴香水或古龍水那麼簡單的事,而是他
有成套的衣物薰香、室內薰香、家具薰香,滴水不漏,且極為講究洗浴
劑或衣物柔軟精與種種薰香必須諧和的味道。「氣味」於他如同某種品
味或者某些生硬的論述,並不屬於他但是被強制的填充為一種自我構成
,就如同我之於他是他從不了解也無甚興趣了解但在當下的生命裡是他
需要追求的一部分構成,這樣的事情一般。氣味是面具、如同時髦的衣
裝、如同一個滿口前衛思想的女朋友、如同女書店、如同一九七六、陳
珊妮與搖滾樂。
而面具是他的全部。我沒有看過比他更與自己異化的人。
但是這有好處,好處之一是他很簡單。像這樣,我三百字就說完了
,並且不會自覺疏漏而對不起他或那段記憶什麼的,像那樣孜矻地急於
填充有形的意義,其實使他的生活處處遺落線索,你老遠的就嗅到他,
他與自己異化,但他是一個實心的存在,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了解這一
點,或者想像與體會,我記得他的吻,口唇裡頭是一種極其乾淨的彷彿
消毒過後的味道,這或許關聯到我曾被這樣恐嚇:「去刷牙喔,不然不
跟妳接吻。」日常生活是一連串隱喻的構成,這是我近來(也許因為突
然大量地寫作乃至空洞的字義種種已經狠狠的佔領了我的全部現實)才
有所體會的事。
關於氣味。一些以及另外一些邪佞的念頭,然而我究竟想要跟你說
些什麼呢?
「WS,」陳克華《給從前的愛》每一篇都是這樣開頭,我其實頗
為厭煩這樣的絮絮叨叨,「WS,」我究竟想要跟你說什麼呢?
張惠菁短篇小說裡也因氣味連結的兩個女人當中就有這麼一段,講
到其中一個女人的愛人的犬儒傾向,那犬儒使得愛人眼裡意識裡只有必
然走向衰敗的未來而沒有被困在「現在」的女人,是在那時,我想到葛
奴乙。
不,我想到你。
而後便構想著想寫這麼一篇,致友人書,在一種假託為書信體的文
類裡,「友人」總也只是用來隱喻性地隱匿某些訊息的幌子,意思是誰
都知道那被隱匿的訊息其實應該是什麼,但是大家也就這樣甘受瞞騙地
讀,友人是誰?友人是我不想說的名字、所謂知名不具,友人是人際關
係裡容受度最廣的一個類屬、友人的範疇在另一些時候涵納了所有一言
難盡的、或甚至尷尬不知擺放何處的畸零人。另一篇短文裡,張惠菁也
這樣有趣地說。
構想中的這麼一篇「致友人書:一些以及另外一邪佞的念頭」的氣
味,本當是更嘲諷而犬儒的,然而我究竟想對你說什麼呢?
遺憾已然發生,擱置了幾個星期以來,當初構想中的句子全都已經
散佚了,乃至於,如今你所讀到的這一篇文章已經與原本應該屬於你的
那篇書信體徹底的沒有關係,不過,我想我還是可以保守初衷地說一些
話。
這些話或許是這樣的:在我的歷史,我的記憶,構築了我的全部的
那個建築裡,與你相關的一切正在成為一個可怕的黑洞、一個無法剜去
的癌。那是「我」裡面的一個葛奴乙,一塊沒有氣味的恐怖,一塊畸零
甚而不能以邪惡名之的。
這是近來我的情感所產生的,關於你。最邪佞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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