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計畫」對這個國家當然是絕對必要的,不然,你看,
為什麼我們要在地方電視台播放優勝者的影像?大家看到那個人的樣子
可能也會覺得他很可憐,畢竟他本身很可能也是不想參加這種殺戮的,
可是,這個人最後還是必須殺掉其他人不是嗎?也就是說,結論是:沒
有任何人是值得相信的!大家都會這麼想吧?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願意
和別人合謀去從事政變,大東亞共和國及其理想便會永遠的存在下去,
為了這樣崇高的目的所有人都必須平等地死去啊,所以我們家的孩子都
有好好的教育他們,我的老大已經國小二年級了,她總是這麼說唷:「
我要把生命奉獻給共和國!」
《大逃殺》第四部 最終章。頁723,板持的告白
「計畫」本來就應該是偉大的,讀高見廣春的《大逃殺》這是我從
開篇讀到終章的唯一疑問──這些十五歲小孩腦子都挺好的嘛,一個班
級四十二人,真心擁戴「計畫」而熱情投入殺戮的孩子竟然一個也不見
。因此如果要一言以蔽之的談論這部作品,或者我們就可以合理地說:
這其實並不是一個討論國家支配的作品;愛與信賴、人性的天生趨向正
義抵抗宰制才是本書的主旨,或者是包括《一九八四》在內的這類作品
恆久的主旨,日本讀者嫌它太冷,但它之所以讓人難以下嚥的,其實是
失之太熱才對。
故事其實很簡單,書中設定了一個虛擬的日本,那是如果「大東亞
共榮圈」的理想沒有在大戰因為戰敗而中斷、鎖國政策仍然施行、軍國
主義仍然是這個國家的奉行原則,而社會的昇榮景像腐蝕了日本人民對
公共事務最基本的參與及批判意識之下的日本;已故導演深作欣二在片
頭的圖說當中則使用了這樣聳動而簡潔的背景說明:「在新世紀之初,
一個國家的崩潰,社會總失業率高達百分之十五、一千萬人無業、八十
萬學生以不到校杯葛教育制度;成年人失去信心、並且懼怕青少年,因
而通過了一條法案──新世紀教育改革法,簡稱【BR法】。」
【BR法】的實施對象是國家中的中學生,書中代稱「計畫」,「計
畫」每年將從全國國三學生中隨機選出五十個班級,將他們運至荒島上
進行「自相殘殺」直至最後一人的遊戲,故事由一班無憂無慮出發去畢
業旅行的國中生開始,學生在遊覽車上集體被迷昏,醒時置身在陌生的
教室當中按座號被擺置在各自的位置上,頸上且已被戴著一個金屬項圈
,接著一名自稱此次「計畫」導師、代表政府的板持先生進入教室之中
,向學生講解遊戲規則,包括了每六個小時一次的禁區劃定、二十四小
時內無人死亡便視為「時間到」而藉由頸上項圈的爆炸處決所有人的遊
戲規定等等。
「以大東亞共和國之名」、一個人造的黑暗狀態,就是霍布斯「巨
靈/利維坦」的諭示:在政府未形成的自然狀態下,個人的權力/武力
範疇極大化而中介的力量全無,則每個人對抗每個人;人與人的關係只
存在利益生殺的掠奪而不存在信賴的戰爭狀態。霍布斯說正因如此而人
們願意分割自己的主權而讓政府裁切,這是極權國家的基本理念型態,
是以那張知名的「巨靈」形象圖這樣明明白白地:集權就是集體就是眾
人的頭顱聚合而成所謂大我的意識,當掌權者出現,人民便該退場──
「集體」的意識雖說理論上由每一個真實個別的小我構成,但當他進入
運作便確實在地與這許多真實紛亂的小我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霍布斯自述:「我與怯懦,是不能分別的巒生兄弟。」是因為如此
懦弱而如此恐懼那個失序無常的戰爭狀態,所以他才想出了一個巨獸般
的國家、做為大我意志的利維坦;然而只消這樣簡單地回顧,我們就能
非常明快地指出高見廣春之「過熱」的:大逃殺、這個關於以國家/大
我的意志屠殺青少年的故事說的正是一個利維坦的反面教材:那是即使
在一個如此限定、人造的自然狀態之下,每個人必須對抗每個人,但「
當個人不具備信賴他人的條件信賴就不可能生成」的原始恐怖也絕不是
當然的,值得恐懼的對象其實從來不是不受拘束可以自由殺戮的每一個
人,而正是那脫疆的、與真實紛亂的人民脫了鉤的大我,是那個必須依
賴個人的不可信靠而存在的,我們的恐懼、依附集體的需要。
「如此這般,共和國的理想便就可以永遠的存續下去了。」把這段
版持的告白與故事中逃亡主角對國家所發的一句驚人的議論:「『元首
』這個人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合併來看,便能迅速切中「國家」這
(其實也做為一種)遊戲的荒謬本質──如果我們還只能把一個統治權
力的暴虐以陳舊的「個人私慾」、少數人滿足野心攫取利益的情況來理
解那就是大錯特錯──機械本身是虛無的、一個握有統治權的機械也不
例外;我們當然可能真心地把制度當成信念,而且在殺人的時候立意純
良毫無邪念。
所以說如果是愛與信賴的核心主角七原秋也,在山林對戰的遊戲中
遇上了那個高聲呼喊:「我要把生命奉獻給共和國!」的小女孩會怎麼
樣呢?這似乎應該是非常合理的情況,但是作者毫無意欲讓這樣的事情
發生。我與「大逃殺」這個故事的初遇(非常諷刺地)其實便是在一個
立意良善卻言論箝制的國家檢查制度「出版品分級辦法」奉行上路的宣
導期,所出現的首宗不斷在各大小說明會上被指為「有違法之虞」之逾
越限制級作品漫畫版本大逃殺的被迫下架──就是源自於這個無腦政府
的撲殺禁絕,才激起了對漫畫、對這部作品原本一無所知毫不關切的我
找了深作欣二的電影版本與在台灣已然斷頭的漫畫版本來看,卻意外地
對這個故事深深著迷。
出版品評議基金會所判決生存遊戲漫畫之有違法之虞的例子當然是
一個(即使相較於同樣這個故事曾經出現在日本社會的爭議)特別愚蠢
的案例,不過這個故事之深深冒犯常態社會的歷史卻是小說、電影或漫
畫都沒有豁免的命運:小說原著曾參加日本角川出版社舉辦之恐怖小說
大賞,入圍後卻因內容太過恐怖讓人(其實是評審)讀過後心理不舒服
而寧可讓當屆首獎從缺也不願給獎(所以說該出版社應將本獎項正名為
「恐怖也得有個限度的恐怖小說大賞」才對);乃至於電影問世之時,
深作導演與電影主演的北野武先生被要求至日本國會備詢,討論本片是
否該被禁演的嚴肅問題,而北野武先生則氣得破口大罵說演電影給這些
沒有腦袋的國會議員看,無異是跳脫衣舞給性無能的人看一樣,根本就
是白費力氣;最後就是在台灣發行未完便遭斷頭的漫畫了。
欠缺腦袋如同欠缺性能力還要充好漢的笨蛋讀者/評者見樹不見林
地著眼於故事的殘忍虐殺(說虐殺其實是太過了,故事設定的殺人是必
須完成的功課,分秒必爭,誰有心情「虐殺」還花時間「分屍」呀?)
,便弱智地不能領會(其實多麼明顯)故事對每一個角色、被迫投入殺
戮遊戲的每一個人如此溫柔深情的描繪,沒有人是(喪心病狂地)真心
相信「計畫」所代表的(偽)崇高理念而投入遊戲從事殺戮的,不論是
愛與信賴的主角七原秋也、情操高貴的武士角色杉村弘樹、聰明正直的
第三之男三村信史,乃至於冷血虛無的桐山和雄、嗜血殘酷的相馬光子
都好,故事儘所有可能的描繪「每一類人」甚且及於他們最私密的成長
歷史,那意味著不管做為讀者的我們多麼高貴多麼平凡或者多麼虛無,
只要進入閱讀就不能豁免地必須將自己代入某種角色、而不得不想起:
每一個我們都有可能猥瑣愚蠢乃至於邪惡地殺戮,每一個我們都有可能
如許軟弱、或者這般恐怖。
說到底這才是大逃殺這個故事真正的不同之處,殺戮的描寫不是重
點、色情或暴力都不是重點,不消說這裡面的暴力描繪甚至比不上搶救
雷恩大兵,但是觀看雷恩大兵不會有將讀者帶入自我懷疑的極境之痛苦
──這才是做為讀者、評審、評議基金會執行長或國會議員的猥瑣的懦
弱之處,你也是那規避了你自己本性中的不可信賴的邪惡而將自己托身
於虛構的大我便行屍走肉假裝自己從此不在場的那一類人民嗎?你想過
在一個真實的一九八四世界中你將絕不會是那個人性尚存對抗體制的主
角,而恰恰好就是那些沒有名字從整齊劃一的健身操當中放棄靈魂還以
為自己正活在偉大的時代當中的普通人嗎?不不,太過溫柔的大逃殺甚
至還不忍心問你這個問題,託辭愛與信賴,他其實非常審慎有禮地說他
想表達的其實只是:「正因如此,我們更應該有我們必須去重視的事物
才對。」
而這些,熱血光明不下於海倫凱勒自傳或者安妮的日記的亙古問題
,從「恐怖也得有個限度的恐怖小說大賞」到台灣的「出版品評議基金
會」,缺腦如同欠缺性能力還充英雄的托身巨靈之中的行屍走肉們,別
說不能回答,他們連聽都不敢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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