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也許奇怪，如果只是說，我想生一個（心裡面其實是想兩個
）小孩，需要怎樣的條件呢？
生育的念頭包含了所有生涯的不可逆，我對這一點沒有異議（沒有
異議也是說，不同於更年少的時候；畢竟念頭一發就無可轉圜，現在我
可以面對，也認真地不排斥這一點），懷孕生產的過程怎樣艱辛或心酸
我都不想討論，我唯想表達，於今我認真可以接受的是：有一個生命物
，會在長成一個主體的過程中鍵入我的生活，而我將不再能改變或逆反
──就像每次傷心欲絕跟戀人說「我們分手吧。」暴力地切斷，收回一
切曾經的允諾，力圖把「我的生活」找回來。──我將不再能做到這一
點。
有一個生命物，會在長成一個主體的過程中，也許不是以暴力的形
式但是卻確實會是暴力地，鍵入我的生活，而我將不可能以任何行動、
決定的收回，去改變這一點。
革命無可轉圜，所有生命的決策（就算是決定談一次戀愛）都對生
命造成不可逆的影響，或者是，我厭倦了凡事都可以放棄和決定的生活
想法，厭倦了意志不斷被詢問挑戰生活不斷面對決定認同情境的時間內
容，我想要一個小孩，不是負面的、離開生活，我想要進去。
現實的環境是，我正念研究所，才要開始寫論文，沒有確切的謀生
能力，沒有獨立扶養小孩的環境或條件，唯一的條件是一具也許還堪生
育的身體，三十歲靠我愈來愈近，想生小孩的想法聽來像是不負責任的
突發奇想（「嘿！想要一個小孩跟想要一個寵物有什麼真正的不同嗎？
」），但這念頭使我好奇的是它有沒有可能不必是；不見得必須遭受不
負責任的質疑、不見得只是一個女性幻想的喃喃──現實是，三十歲迫
近，我的身體不會永遠堪得住生育，而如果我還想完成我的論文（以及
其他生涯規劃中的事項），我有沒有可能面對而不是說服自己放棄生一
個小孩的念頭？而如果可能，那可能會是什麼呢？
社會學家已經告訴我們，還有那些場邊的業餘的副刊評論員，內鍵
於愛情／婚姻的制度鏈，生育的困境在於它永遠作為個人選擇的幻象，
你可以生、可以不生，這一切是你的選擇；但生與不生永遠不是獨立的
選項，它包含了隨之而來的生涯徹底逆轉，不幸的是我的國家並不會替
我養小孩（這個句子當然是相對於確實有國家會），這個生小孩的所有
副作用：生涯的逆轉／必須在愛情婚姻的制度鏈中給自己配上一個（我
可能並不想要的）位置，也都是純粹的個人問題：帳單都在，你買不買
？
賠上工作／理想／親子勞動的時間與精力，也許性別角色不一定會
使得人們（當他們分別身為父親與母親）的處境有根本的不同（不一定
當然也指得是有的時候確實會），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儘管我的許多男
同學們（當中不乏有年長我許多的傢伙）有著與我類似的不穩定的社會
位置／經濟條件，但時間／身體不等人的危機，於我這個性別類屬卻是
實在切身的焦慮；隨著越來越多越廉價的性別自救書告訴我們：「不要
為你不滿意的愛情／婚姻關係犧牲自我或理想。」卻沒有人說出口那應
該不被犧牲的理想表列裡面包不包含生小孩這件事，意即：有沒有一種
可能，我不必屈就我不滿意的親密關係／生涯理想，同時我仍然要在二
十八歲生出兩個小孩（借用艾莉˙麥克比爾的白日夢）？
《艾莉世代》的作者卡蒂亞˙庫曼說，艾莉世代的標誌（也有可能
是榮光──殘酷的！），是拒絕「不這樣，就得那樣」的環境聲量；她
們的複雜，是不接受愛情與事業必得擇其一的壓力，不屑於黃臉婆與女
強人之間、不屑於賣弄性感的騷貨或滯悶無聊的良家婦女這種選擇──
結果是她們經常覺得自己沒有選擇──但是她們不甘心！
回到，恩，我想生一個小孩。（當然，再次但書，其實是兩個。）
知道這一切究竟對我做一個想生小孩的社會學女研究生，有沒有任
何一點點的幫助呢？
我的女王朋友認為面對看似無解的困難習題，也許追本溯源會有些
幫助；也就是，請循其本：為什麼妳會突然想要一個小孩呢？（其實確
實很突然，在寫這篇文章的僅僅數天之前，我的二十好多年的一生，就
算在國小作文習作裡頭我都沒有過以生小孩為主的夢想寫作；乃至於如
今念頭突發而至，卻光光是構作想像的內容就讓我筋疲力盡措手不及。）
可以告人的帳面原因也許有很多：媽媽生病所促發的生活危機感、
對老年生活的無盡想像，或者，年紀到了，我的身體催促我（這真是最
俗爛的解釋當中更俗爛一點的一個）。卻，較接近真相的原因還有兩個
：一是對於愛情關係徹底厭膩，對於所有成年男性所能提供的羅曼史（
當然這是基於我身為一個異性戀女性的假說而言）的內涵與希望，我已
經失去所有可能正面的期待（但我或者可以期待他們成為一個父親？）
（這確實跟生孩子的願望有著奇異卻一點也不邏輯的確定連結）；二是
，更深切的希望，一種近乎社會運動發想，非常理性情感的希望：我要
擁有「生育兩個孩子」的全部過程，我要生、我要養，「成為一個母親
」於我是虛幻沒有切身感的句子，具體的說是：我要成為一個養育者，
我要愛兩個小孩，那意味著我要在經年累月的時間用生命的全部精力，
盡我所能讓兩個生命物各自成為主體，發生感情、發生想法，她們會與
我對話，說她們想要吃魚肉或者蛋捲，會想上學或不想上學（而我會說
隨他去）、會愛上男人或女人或不只一個人（我有可能參與這一切嗎？
）、會愛我或者有一天說她們恨我。更具體的說是：我厭膩了內鍵於愛
情與婚姻制度鏈的親子想像，這不是「單親家庭」或者「不婚生子」的
奇怪描述（或實踐），生／育的整套過程是一份事業、而且跟愛情理想
不必是同一份，我或者可以有一組（一定不是一個）合夥人，而這一切
就不一定要鍊鎖著飽含權力猜忌、苦痛與失落的愛情關係或者必然不意
味著美滿的婚姻生活而發生。
這是可能的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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