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很不快樂。
她散亂在桌上的筆記躺著幾個英文字說誰能還我青春之類的話,底下是一則剪報,一位中年女人的家庭版投書,描述丈夫年輕時花心但是老來她終歸「覺醒」尋找到自己生命方向的故事。據說外公年輕時也花心,不過外婆的不快樂也許比較大的成分其實不在於那些男人,反而只與我們有關,我是說,與在我之前就開始的,對她而言太過刺目太過於鮮妍、她幾乎完全不了解但卻深深艷羨的世代,女孩、女人們有關。
祖母不大相同,祖母是另外一個典型,是青春期時我也不甚了解的那種典型,還記得那時我與外婆聊天,說祖母在家最大的成就、快樂或滿足,就是帶她孩子們的小孩,外婆憎惡帶著一點恨的語氣,沉沉的說:「我才不要。」曾經我以我青春期時的女性主義啟蒙作為我理解外婆反應的基礎,後來發現那其實不盡然對。那時外婆已經開始參加各種團體各種成長課程,她學英文、學電腦、參加各種婦女或者媽媽社團,有一瞬間我突然曉得了外婆在學習、並從這些學習當中索求汲取滋養恨意增長的力量與養分,我看見外婆一面無微不至的溺愛、一面不可控制的將我小小的表弟也視做她犧牲青春的禍首怨恨著,表弟並不懂,那些時刻,其實我也不懂。
小的時候我以我與祖母那樣的女人的距離應該最遠,在我學校生活不斷受挫的青春叛逆期祖母諒解一切似的對我說:「女孩子家不喜歡讀書就不讀也不要緊。」祖母即使在已經不受任何親族或長輩壓力的情況下,仍沿襲傳統地幾乎從不與我們同桌吃飯,每在我們據案大嚼的同時,祖母總在廚房不是洗洗刷刷就是仍然切切弄弄,到我們吃到尾聲了她才剛忙完似的就著菜添了飯吃。祖母有她的堅毅執著,她不需要理解我們但對我們沒有抱怨,即使在我把頭髮剃成平頭染成藍色的時候她還是照摸我的頭說我可愛,儘管我與她這麼不同。
外婆的學習行動,最大的成就是將她之後更自由更聰慧的女人們視做她生命不完滿的參照點,她學習到的不是力量的可能性也不是快樂的可能性,而是去知道她被剝奪的,她看著她的年輕晚輩、新生的同類,手上擁有各種她不理解的新潮機器或者向外游動過著她不能理解的奇怪生活同時,從不吝表達她的妒恨與幽怨:「如果我年輕時也有……」成為承載最多恨意的句型、「妳為什麼這麼幸福?」於是也再不是一個滿溢祝福意味的句子,反而使我警醒,使我為自己的擁有戒備起來。
節慶的時刻,祖母未經覺醒的愛意包覆我,卻是外婆向我們展示傷口與學習成果最好的時刻,我從愛與妒恨裡頭讀取女人的故事,新年的內裡有灰敗的情緒與體悟。
媽媽們,妳們恨我嗎?
原諒我好嗎?
原載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4/1/27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