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啟蒙應該不算太晚,最早知道「性器官」居然是尿尿的地方而不是電視電影最強調、大家都想偷看的女生胸部時,約莫是國小六年級吧。剛知道的時候很受驚嚇,第二天到學校去就非常大驚小怪的告訴當時唯一的好朋友:「跟你說一個秘密喔。」結果我的好朋友非常輕描淡寫地說啊原來妳一直都不知道嗎?我早就知道了啊。
這樣的「不算太晚」後來其實不頂什麼用,我的意思是:還是等了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曉得怎麼自慰、才知道喔原來「性行為」是要插進去的。
一路學習與女性相關的身體機能的相處之道一面長大,比方說:衛生棉是很討厭的東西、電視上說的忘記它的存在根本是徹底的謊言,然而衛生棉條對我們這些女生而言真的非常難以想像──那跟性交有什麼不同?──即使已經會自慰了也一樣,就擺脫不掉那種厭惡或荒謬感(並且絕大部分的我們都不知道該往哪買那東西)。後來我又很驚嚇的知道原來很多女生即使自慰也不敢將手指「插進去」的,不禁體認到自己的膽大包天起來。小的時候我的月經一直都不規律,加上自己本來就凡事不在心的個性,就算規律我也不會曉得它究竟該在什麼時間來,所以即使經痛或別的問題已經嚴重影響日常生活,醫生問我的時候我也還是一問三不知。好容易在我已經終於真的有了性行為之後的二十幾歲,開始模模糊糊的對自己的排卵期或月經週期有些概念,還是免不了在醫院裡頭經歷幾次震撼與驚嚇。
也許只是因為自己體質敏感,一陣子熬夜之後身體總免不了來些狀況:月經流不完、排卵期的出血與腹痛、陰道的細菌感染或別的這類不可告人的不適。第一次上內診台的時候想哭,醫生再怎麼安慰說放鬆就好我都放鬆不開,越緊張檢查就越疼痛;這樣反覆出問題的看了幾次,一次細菌感染醫生開了陰道塞劑(其實就是一個一元硬幣大小像普拿疼形狀的白色藥丸)給我,告訴我每晚睡前洗乾淨手指把塞劑塞到陰道最底:「要塞一個指頭深喔。會塞吧?」我很有把握的點點頭,心想這不會比自慰難多少吧?就帶著藥回家了。
到真準備來塞的時候,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首先,自慰在性幻想下自然發生的時候好像很簡單,可是塞劑是在病痛的擔憂下發生,不單不得其門而入,一路窒礙難行地幾乎讓我有會刮破陰道壁的擔心,這樣疼痛含淚反覆換各種姿勢嘗試,到塞劑幾乎已經破碎不堪才算勉強「灌」了點藥粉進去──這還只是第一個晚上,醫生開了七個晚上的藥,我就每晚掙扎著疼痛加上尷尬、並且忍受陰道璧與藥劑摩擦的既乾且澀、幾乎全身打顫的噁心感覺,勉強塞了五天,自己覺得症狀減緩了就「自動停藥」了。
反覆出問題反覆的塞藥也不是辦法,後來知道其實陰部細菌感染跟衛生棉使用其實有關,惦念著那來改用衛生棉條吧,可是塞劑的可怕經驗實在讓我對再塞什麼東西進陰道心理障礙很大,一個月拖過一個月,直到有次我在課上一半月經毫無預警的來,到處找不到棉片向同學求救結果同學遞給我一隻小小的棉條,才開啟了我的棉條初體驗。
第一次自己嘗試塞棉條的感覺果真沒有比塞劑舒服多少、把充血的棉條從陰道中拉出來置換更是起了我一身的雞皮疙瘩,但棉條真的減少了一大半的月經不適感,「忘記它的存在」的廣告詞突然可以寫實起來;更後來,找到了些訣竅、借助經血的潤滑,塞棉條或者把棉條拉出來置換的過程不若開始時的噁心不適,我就更不可能再回去使用衛生棉了。
這些算是「女性性經驗」很重要的部分吧?有趣的是所有這般的「女性成長經驗」小故事,都清一色是絕對孤獨封閉的自我探索過程,不要說同儕,我們連母親的私處都不可能看過,最開明的學習也只有可能是抽象口語描述的學習,「觀看自己」從來不是一件必要的事,在這層層保護下我怎麼可能「學習克服對身體的羞恥感」?這整套的教養與「不說不看」的機制,不都只是在建造並鞏固這種羞恥感而已嗎?──第一次在內診台上讓醫生替我做切片檢查,我的視線上方有個螢幕顯示私處的放大形狀,我的女醫生帶著另一名男醫師進來會診,我看著螢幕上被放大的黑色陰毛、雜亂、髒污,以及女醫生以鴨嘴鉗撐開的、小棉棒戳刺觸碰之處冒出的白色黏液,那何只是羞恥而已,我簡直覺得被凌遲!
後來我一直在想女性主義所謂「姊妹情誼」的口號教條究竟可以在什麼意義下對「女性」是切實有益的,除了政治性的創造敵人之外、除了不斷宣揚「到處都是性騷擾」、不斷開各種分享性騷擾經驗的結盟大會、不斷強化這些弱者與受害意識之外,還可以有什麼?然後我看到北一女的護理老師就豁然開朗起來,把性教育的重要、女性認識自己身體的重要性陳述都抽象到與任何真實經驗都無關的地步,究竟對我們生活中真實的女性有什麼好處?一面宣稱我們贊成克服女性對身體的羞恥感一面不斷強調並質疑畫私處作業的「隱私權」問題(或者再頭頭是道的勸說大家要尊重女生對自己身體的羞恥情緒),這般自我矛盾的社會評論家們究竟想要成就、保護、捍衛些什麼?
「北一女的護理老師」事件,所為我開啟的就是這樣的想像力:女性集體性探索的成長儀式──儘管這些「集體儀式」的可能性事實上都沒有發生、儘管看樣子我們的社會也已經歇斯底里地無輪如何都不會讓它發生──但,如果如同青春期男生之間集體「比大小」的男性成長儀式、或者諸如小便斗的社會配置上的「半公開」特性,讓青春期女性也有同樣的機會經歷自己與女性同儕的私處探索,我們還需要念茲在茲地探討如何「克服女性對自己身體的羞恥感」這樣神秘的議題嗎?
讓我們更公平一點吧,也許更公開一致的譴責醫學權威強迫女人上內診台的「強制性」與「侵犯隱私」(這比自由繳交的「作業」更不強制嗎?)、也許更公開一致的譴責性教育課本的性器圖片的猥褻與「可能引發個人性慾與羞恥感」──當論者已經指出「掩蓋在教育與專業權威下的」假開明論述之時,我們居然驚見連這種假開明都已經保障不了性教育與女性集體性探索的實踐了(有哪一項「教育」真可以滿足嚴格意義的「自願」嗎?),不如就讓我們的女孩、女人們抱著她們永遠需要被保障的羞恥感,健康快樂或者陰部潰爛到入土為安為止吧。
原載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3/12/9,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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