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捷運地下月台的走道邊,等著車子來,那經驗很有趣;我喜歡想盡辦法快步搶到月台邊的第一個位置等待,不只是因為等車子來了就有位置坐的現實考慮,重要的是那個站在軌道邊,往前一步就會掉下去的巍顫感──每次站在那裡的時候,其實都有「一定會管不住自己掉下去」的恐怖感覺,然後就彷彿看到那個畫面:我掉下去了,我掉下去了!尤其在車子從遠遠的隧道那頭夾著一陣風出現的時刻更是,要緊緊的抓住自己的包包或者外套或者別的東西,忍耐著一點點莫名所以的亢奮,直到車子就在眼前停當了,我還在死盯著那個月台與車門間的夾縫──總算真的不會掉下去了,然後有點點小失落。
這種小小的神經質情緒表現在生活裡諸多小事情上,從前每下樓梯時也會一直盯著眼前的階梯想著我就要摔跤滾下樓去了;也有段時間只要穿著小裙子或者前扣釦子的襯衫,就會覺得自己隨時在暴露了奇怪東西的危險裡──他一定發現了我的內衣脫線或者……;乃至於各種重大考試,期中期末考、聯考或者後來的各式入學考,每次都看好多遍行程表或者准考證,確認再確認那考試日期,仍然在考試前晚要睡覺時覺得我一定記錯日期了,別人說不定早就考完了之類的事情,到在考場裡坐定了還覺得自己在作夢吧。最可怕的一種擔心當然是月經血流到衣服外面的擔心,不過比較神奇的是,這些神經質好像一點也沒有保證我少犯錯的效果,不同時期的男友都分別說過:「你好像很會摔跤。」之類的話,我也覺得很無奈,難以跟自己和平相處的特性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麼現象,十幾歲與二十幾歲的時候與我父母間重複爭執的最重大問題,前面一個就是我對月經的漫不經心,後面一個就是我老是穿著暴露且討厭穿內衣的習慣。
聽到過最恐怖的恐嚇就是:「照我們以前一群男生的聊天模式,知道有妳這樣的女生不笑死才怪。」奇怪的是那些當下的恥感憤怒在時間慢慢過去的時候,經歷了一些奇怪的化學變化就變成了可以生產一種難以描摹的亢奮感的東西,像是隱隱然對掉下月台的期待。
那種亢奮,像是一些難以掌握的衝突感、或者矛盾的小情緒,就好比經常在對自己的身體玩猜猜看的遊戲:這兩天又鬧情緒、又哭了,月經應該三天內就會來了吧?當然猜錯的時候也不少,然後就帶著一種驚奇的感覺,眼睜睜看著明明是我的身體,卻發生著我完全無法預知的事。
更典型的這種衝突亢奮,在長大後的戀愛經驗或者挑逗遊戲裡,接吻或者更放恣讓對方攻城掠地的時候,還有招數不一的試探與互動角力──等待掉落月台,我是說那時,心理交雜著各種畫面閃過腦際,也包括了來自各種「父親」的諸多恐嚇:他在輕蔑我吧?太隨便或者太胖太醜,一面緊緊抓著流盪的慾望與讚美,衝突的情緒交雜飽滿的時候甚至可以落淚。卻一點也不是言情小說中的浪漫理由。
從前男人問我下輩子選的話,要再當男生還女生呢?我說「當然是女生」,捨不得生活裡這麼多特殊的小小感覺,男人一面聽我對自己身體的諸多抱怨,覺得我簡直莫名其妙。
穿著短短的短裙,站在捷運月台邊死盯著深黑溝裡的灰色鐵軌,我緊緊抓著包包的背帶,帶著奇異的笑容腦子裡就想著這些事。
原載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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