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因為失戀痛哭而翹課的課堂中間,一個半生不熟的學長慰問我沒來上課的原因,室友照實回答了以後,據說該名學長就顯得相當大惑不解的追問了一句:「女性主義者不都應該是很堅強的嗎?」
初聽這句話時覺得新鮮,不只是因為「女性主義者」這個有趣的歸類,還有突然見到在那個「很堅強」的想像裡頭,「原來她們失戀也會哭泣」的驚奇——就像真的聽到人驚嘆「原來美女也會打嗝」一般。
這種驚奇感(我是指我所感到的驚奇感覺)後來其實經常發生,暑假在咖啡館裡讀了一篇王文華先生寫就關於當代優質好女人的形貌素描、後來又讀了另一篇內容大同小異的「好男人都死哪去了?」的小品短文,他們所共同觀察、描述的新現象,約莫就是當代台灣社會有一種新品種的「好女人」,受過良好的教育、擁有令人稱羨的職業與收入、出入可以汽車代步、相貌內涵與氣質俱佳,追求獨立且高品質的生活,但是總仍懷抱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夢幻,因而只能無奈的憧憬美好戀情而不得的新奇景象。另外一個故事版本則是今天收到朋友轉寄的一篇文章,應該也是報紙副刊或花絮之類的短文,標題明明白白的「femme fatale」,說這種當代妖姬,活脫脫就是個無血無淚不要靈魂的拜物教使徒,她們不談也不需要感情、即便心靈偶有受創時刻,她們也僅需要從尖端名牌服飾的光華當中尋找生存的動力,甚而產生癒療自己的方式與能量。
每每在閱讀這些故事、或者想像說故事者如何由這些敘述當中去構想他們所生存的世界的時候,就像難以了解群聚的(多半是青春期小鬼)男生談論某女騷又好上或者是不能碰的「女王蜂」是什麼意思——那個難以了解,其實是概念難以比對經驗的「當機」狀態,無論是堅強的女性主義者、或者是少女情懷難以滿足的憂鬱女強人、甚至幾乎是魔界轉生的妖邪拜金女,我都難以從真實的生活經驗中去想像她們的樣子、氣味、行走的姿態或者說話的表情——我是說,如果真有這麼些女人典範的話,她們究竟會是些誰呢?她們會是由怎樣的背景養成?她們得去哪裡找到些範型更為確定又簡單的男人來配合演出她們(在故事中如此合乎標準劇本)的人生?
偏見其實如同信仰,我是說:信仰是不能被反駁的——我們不能只告訴別人:相信美女不會打嗝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就要他們放棄這種相信。事實上,男人的確在進步,就如同在概念上女人的「纇屬」與對女人的認識與知識已經從良家婦女或者浪蕩的妓女(換言之,能上與不能上的分別)進化到不流淚的女性主義者、追不到的好女人或者最好不要碰的妖女了,我們實在不能要求更多——比方說,要求他們必須相信女人並不是活在男人的「社會之外」的另一個屬種、或者外星生物;或者,更過分的,要求他們如同理解男人一樣「平常心地」(至少不失去正常的邏輯感、智商與對現實的認知能力)來理解女人,那簡直跟要求電影裡頭那些燒十字架的白人教派相信黑人也是人一樣的過分。此般事實的難以被了解、甚或逼迫他人去理解事實的「不義」,有的時候就與「聖誕老人不存在」對孩童的殘忍程度差不了多少。
這樣一想,我就突然感到一種溫柔的必要,至少在閱讀這類故事的時候,我突然想要拾起一種給孩童唸床邊故事的母性慈愛——(原來女性主義者也會有母性的慈愛嗎?)男人需要被呵護,之於他們太過脆弱的靈魂、太過稚弱的智能,之於那些支撐起他們的世界不至於碎裂潰散的、削去女人血肉與生命真實存在層面的必要,那些假裝的自適與真實的害怕——畢竟我們也是這樣溫柔呵護孩童的世界:說他聽得懂的話、保護他的童話理想;我突然感到一種幽默的必要以及寬容的必要,感到那讓自己變得宏大且有力量的必要。
畢竟,爱與慈悲,是世界的力量也是神靈的力量——當男人只願做孩童,我們為什麼不能做母親呢?
想到這裡,我就微笑了。
台灣立報 性別版
2003/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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