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五年七月九日,白家十二口人在南京大方巷中拍下全家福照片。白崇禧親筆在相片上寫下:七七抗戰第九周年紀念日全家團聚攝影。前排左一為白先勇(圖/白先勇提供)
*聯合報╱本報記者陳宛茜 2012/04/29
張:聽說先勇想寫一部大時代小說,是一部結合「紅樓夢」家族史和「三國演義」國族史的小說?
白:寫出來再告訴你們。
張:當年我讀「台北人」裡如「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這類文章,感到非常驚訝,像先勇兄當時的年紀,怎能將流金歲月的輝煌與沒落寫得這麼好。
白先生已經有寫「紅樓夢」家族史的功力,現在就是要發揮寫「三國演義」國家史的才華。
大時代一定要有代表性的文學作品,像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寫一八一二年拿破崙攻打俄國時,三個俄國貴族家庭歷經戰亂痛苦,體驗出人生的真諦。也藉由這部書,記錄了那段歐洲歷史動盪的時期。這部書托爾斯泰足足寫了十多年、修改七次才完成。
問:請兩位談談,對白將軍的印象和看法?
白:父親在我心中有兩個身分。在大陸時,父親一身軍裝,是英雄的形象;在台灣有十一年的時間,我陪在父親身邊,看到他面對逆境的態度。他不因此懷憂喪志。現在想想,真是不容易。
張:我的老家在徐州鄉下,離台兒莊只有幾十華里。抗日戰爭開始時我六歲,台兒莊的炮聲在我們那兒都聽得到。台兒莊大捷使中國軍隊建立信心,也使國際對我們另眼看待。這場仗,就是白將軍指揮打勝的。
白:台兒莊這麼重要的戰役,台灣沒拍過,反倒大陸拍過電影。一九八七年我第一次去上海時,看了這部電影。那時胡耀邦剛下台、大陸有一段自由的空隙。這部電影史實相當正確,只是觀點不一樣,演我爸爸的人不像,但沒有醜化蔣介石。可惜演了一下就禁掉了。
張:這次有機會讀「父親與民國」,大體可以歸納對白將軍的三個印象:第一,白將軍是一個愛國的人。其次,白將軍是一個了不起的軍人。他文武全才,足智多謀,有「小諸葛」美譽,日本報紙也讚美他是「戰神」。
另外,他還提出許多現在看來很深謀遠慮的軍事策略:譬如屯兵新疆,先剿共後行憲,以及守江必先守淮等。
問:那個時代的將領多擁三妻四妾,白將軍卻堅守一夫一妻制?
白:我母親在門口一站,別人就進不來了。其實我父親是怕老婆的。
我母親是世家大小姐,卻參加遊行示威;新婚沒多久就遇上北伐,她馬上跟丈夫上戰場,一點都不怕。但她從不碰我父親公事,人家找她當國大代表、婦女代表,她都不做。我父親非常敬佩她。
張:白將軍面對千軍萬馬都不怕,總要怕一個人,就怕老婆吧。
白先勇、張作錦 重說白崇禧傳奇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 2012/04/29
我們讀白先勇的「台北人」,卻沒看過「台北人」身後那些驚心動魄的歷史現場。照片可以還原歷史現場。白先勇花了十多年撰寫父親白崇禧將軍的傳記,傳記完工前,他先將這些年蒐集的六百多張歷史照片整理成圖文集,完成「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
聯合報顧問張作錦,曾任聯合報總編輯、美國世界日報總編輯。他和白先勇年歲相近,都是走過大時代烽火的民國孩子。他們難得聚首,一個從兒子的角度、一個以新聞人的眼光,帶領讀者貼近白崇禧這位參加辛亥革命、領導北伐、八年抗戰與國共戰爭,和民國共存亡的傳奇將軍。
以下是兩位的對談。
徐蚌會戰 父親調精兵出擊
問:白先生花了十幾年寫父親傳記,什麼動機讓你想寫父親傳記?
白:我不是史學家,「跨界」是因為父親有許多誤解需要釐清。比方,有人認為決定國共戰爭勝敗關鍵的徐蚌會戰,我父親按兵不動,這是誤解。一開始,他就把黃維十二萬最精銳的部隊調去打仗,書中有一張黃維被共軍俘虜的照片。黃維還在回憶錄裡埋怨我父親,把他調去送死。
四平街之役 其實可乘勝追擊
父親一生最遺憾的一役是東北四平街戰役。當時林彪潰敗,如果蔣中正不下停戰令,讓我父親乘勝追擊,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這個關鍵也乏人討論。國共戰事為什麼敗?一直沒人肯好好談。我父親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軍事敗了。
我父親這一生,總是站在民國國運興衰的轉捩點上,尤其跟蔣中正的關係,影響這麼大。他十八歲參加武昌起義,北伐、對日抗戰無役不與,更與共軍打到最後一兵一卒。他一生都在為民國打仗,軍事史上應該給他一個定位。我一直在等人寫,等了這麼多年等不到,只有自己動筆了。
自己的故事 為什麼要羞答答
我們的民國史太殘缺了,八年抗戰是這麼重要的大事,我們拿得出一套徵信於世界的叢書嗎?
張:台灣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環境,對國家認同有些混亂,再加上兩岸正進行交流和解,人民的思維方向也異於平日,史學家要寫這部分歷史可能有些困難。社會的氛圍也讓人覺得,還有必要寫這些嗎?此外也缺乏市場的誘因,書可能沒人買。因此,寫八年抗戰的已經不多,寫國共內戰的就更少了。
白:還要怪國民黨,自己的歷史不大聲講,還要羞答答、遮遮掩掩。
張:顧維鈞一輩子都在中華民國政府做事,但他的回憶錄,雖然副本分送台灣與大陸,卻是由大陸出版的。老蔣總統的日記在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展出供學者研究,共產黨已派人去抄得差不多了,台灣再不出版,說不定大陸又要先出了。
書寫民國史 受限政治干擾多
白:但王鼎鈞回憶錄、齊邦媛先生「巨流河」與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皆造成轟動,證明每個人心中都有尋找歷史真相的衝動。
劍橋大學邀集國際學者來撰寫中國史,我認為台灣也應該效法這個模式,邀請史學家一起來寫民國史、抗戰史,集合政府、學術機構的力量,十年、二十年去做。排除功利的念頭,集合全世界的學者、各種觀點,寫一部真正的歷史。
張:台灣當然可以做、也應該做,但就怕政治因素干擾,一旦政黨輪替,可能就做不下去了
白:搞不好這部歷史就讓中國大陸先出了。
*民國四十九年,白先勇(右)與父親白崇禧在松江路家中合影(圖/白先勇提供)
白崇禧將軍死於心臟病 不是老蔣下的毒
*聯合報╱本報記者陳宛茜 2012/04/29
問:坊間傳言,白將軍是老蔣總統派人毒死的,之前也曾派人暗殺他。白先生怎麼看?
白:完全沒這回事。這是一位號稱加入我父親監控小組的情報人員谷正文亂寫的。當時天天都有車子跟著我父親,如果要暗殺,那裡還需要下毒這麼麻煩。父親過世時我弟弟在場,說父親遺容平靜。父親是心臟病過世的,我們家族有這麼一個遺傳性疾病。
蔣根本沒有暗殺我父親的理由。我父親來台灣後,沒有軍政實權、也沒有參加第三勢力。而且他的國際地位還在,如果出了什麼事,不好看。
問:白將軍來台十七年,天天都被情治單位跟蹤,這對他有什麼影響?
張:我當年採訪政治新聞,與若干政府高級官員有些接觸,情治人員就來向我打聽那些官員的事。我說,那些人既然國家賦予重任,一定是信得過的,怎麼你們還要做他們的情報?情治人員說,除了國防部長蔣經國,誰的情報我們都要做,可見情治機關的特性是對任何人都不放心。
白:書中附了一封信,是我父親寫信問蔣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派了副總統陳誠來說,這是為了保護你。都講穿了,蔣還是不處理。我父親選擇與民國共存亡,卻受到這樣對待。
但他不因此懷憂喪志。他堅守本分,每天準時上班、從不遲到早退,甚至連國民黨小組會議這種小會議也不缺席。有參謀告訴他,可以身體不好為由缺席,但他認為只要領一天俸,就得做一天事。
問:明知來台處境兇險,白將軍大可選擇留在大陸或香港,為什麼偏向虎山行?
白:父親是為了「向歷史交代」。他一生都為了民國,民國就是他的信仰,就算埋骨也得在民國的土地上。史家唐德剛認為,我父親的一生是成功的,他堅守對民國的信仰直到最後。
張:白將軍來台灣,生活上也許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他應該不會介意,更不會後悔做這樣的選擇。因為白將軍來到台灣仍是堂堂正正的陸軍一級上將,維持自己的人格完整與歷史地位。看看那些留在大陸的將領,不僅抬不起頭,還要不斷的自侮以求自保,有什麼尊嚴可言?
白:他自覺對民國有責任,生前的最後一封信還在討論反攻大陸計畫。他曾在我面前吟陸游的詩:「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問:請談談蔣中正總統與白將軍的關係?
白:他們倆的關係就像希臘悲劇,很複雜、很難說清楚。不像蔣和李宗仁的關係很清楚,就是Rival(敵人)。這兩個人的關係影響了整個國家的國運。
我父親生前曾說,總統是重用我的;可惜,我有些話他沒聽進去。非黃埔體系中,蔣最重用的是我父親。
徐蚌會戰、國民黨最危險時,我父親勸蔣下野,被認為是「逼宮」。但他完全不為個人進退,只是希望藉此找美國調停。因為如果蔣不下野,國共就不可能和談,美國也不能出面。
張:當時美國已經決定放棄中國了,就算蔣提前下野,局面恐怕也不會改變。國際的冷暖炎涼,沒有比中國人更能體會的了。
白:四平街之役、徐蚌會戰、裁軍、先剿匪後行憲…這些決策造成兩人分裂。我父親跟蔣一起打天下、個性太直,總是犯顏直諫。
張:領導人與僚屬間的處理,確非易事。他當然希望部下聽話,好方便指揮;但也希望他有能力,才能完成任務。可是能幹的人多半不聽話,聽話的人多半不能幹。蔣在用人上確實是有問題。
白先勇燃起記憶的火種 張作錦看見民國的光亮
*聯合報╱記者陳宛茜 2012/04/29
張作錦大白先勇五歲。八年抗戰中,由白崇禧領導國軍首次擊敗日軍的台兒莊大捷,就在他家鄉銅山附近開打。他說起童年親歷這場戰役的記憶,隆隆砲聲彷彿還在耳邊亂響。那時白先勇不到一歲,還躲在母親懷裡,跟著父親在戰場上流離。
他們是大時代的孩子、民國的孩子。他們這一代人,戰爭是共同的記憶,愛國是共同的信仰。
一九四九年,流亡學生張作錦搭船來到基隆,一踏上陸地,便被送到高雄當兵。三年後,白先勇跟著母親,自港來台與父親團聚。此後到赴美留學前,足足十一年,白先勇近距離觀察父親、這位中華民國「最後的貴族」。
退伍後,張作錦重返學校念新聞,到另一個戰場當新聞尖兵。到了美國的白先勇,則以「台北人」系列小說,將他在台十一年目睹的繁華變蒼涼,昇華為廿世紀華文經典文學。
讀了圖文並茂的「父親與民國」,「台北人」許多書中場景彷彿活了過來。原來「國葬」中的李將軍、「梁父吟」中參與辛亥革命的樸公,都是白崇禧的眾多化身之一。白先勇承認:「我把父親的特質打散了,放在不同的角色中」。
白先勇和張作錦喟嘆,對於新一代,「民國」是歷史課本裡定位不明的名詞,「抗戰」是過時的回憶,而「愛國」則成了遭人訕笑的口號。只有文學作品「台北人」不曾過時,讀者換了一代又一代。
然而時代是不可能回頭了,只有文學可以超越時代,燃起記憶的火種,讓世世代代的年輕人,都可以看到民國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