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有光(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5-28
從日本回到上海家裡,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我們去跳舞,上海有一個百老匯跳舞場在靜安寺。跳舞的朋友有鄒韜奮、劉鳳生,劉鳳生是張允和的姑父,有四五個人,有時還帶夫人,鄒韜奮的夫人不去跳舞。那個地方有舞女,可以請舞女陪跳,在當時是高級的跳舞地方,門票是兩個銀元,一個銀元可以吃兩個月的飯。我們星期六去跳舞,那是高級職員的生活,不是資本家的生活。
抗戰之前,國民黨做了一些經濟改革。舉個例子,上海人喜歡吃廣柑,四川的廣柑到上海,一路要收稅,運到上海的價錢,成本比美國運來的貴。一路收稅,叫做“釐金”,經過一個地方要收百分之一的稅。這種稅從太平天國開始,是損害交流,損害經濟的。不僅長江有“釐金”,許多交通線都有“釐金”,要改變“釐金”很不容易的,影響當地的財政。蔣介石來了,就把釐金制度去掉,作為改革經濟的項目之一。 “釐金”去掉以後,上海貿易就發達起來了。國民黨跟共產黨不同,國民黨親美,共產黨親蘇。當時的知識分子幾乎是親美的。共產黨是反美,理由是蘇聯反美,跟著走。蘇聯要打倒資產階級,讓無產階級統治世界。美國是最大的資本主義國家。中國來講,最近有些話改變過來,譬如帝國主義,西歐的帝國主義英國、法國等等就主張把中國瓜分,美國主張門戶開放,門戶開放也可以說是來剝削中國的,但是門戶開放中國就不會被瓜分了。
抗戰之前的中國一步一步現代化。民主改革,越改革要求越高,要求遠遠超過改革的速度,所以當時反對政府的聲浪還是很高的。特別是知識分子要求很高,國民黨當時是做不到的。同時,受到蘇聯的影響,蘇聯的宣傳是不惜工本的。資本主義國家沒有宣傳部的。後來知道許多宣傳都是假的。最近好多文章開始講老實話。
日本人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打中國呢?日本人再不打中國,中國就起來了。日本要在國民黨羽翼未豐的時候來打,日本人也沒有想到,國民黨打下來了,共產黨起來了,他們還是下來了。共產黨能起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時代思潮“左傾”,“五四”以後人們思想越來越“左傾”。日本人打仗,國民黨經濟就困難了。通貨膨脹後,國民黨的軍隊兵無鬥志,日本投降了,國民黨的軍隊覺得還打什麼仗啊?中國人還打中國人啊?蘇聯佔領了東北,日本侵略中國的軍火庫在東北。日本的東北部隊向蘇聯投降,軍火庫交給蘇聯。東北的重武器蘇聯拿去了,輕武器他們不要,給了共產黨。
日本打中國以後,局面就大大改變,這是一個很大的災難,日本老百姓對中國人非常好,軍閥政府跟人民完全不一樣。
在日本,因為我們那時候年紀輕,交際就是跟同學、朋友,那時候日本朋友跟中國人做朋友,來來往往跟同一個國家一樣。中國人跟日本人關係非常好的。上海有很多日本人,東北日本人更多。打仗了,就把他們趕走了,幾千萬人都趕走,這對日本也是很大損失。國民黨是親美,美國人跟中國人也是非常友好的,今天變成敵人一樣。政府的政策跟群眾的要求不一樣。
日本侵華的影響非常大,蔣介石大概有四個現代化的師,一個師大概是兩萬人,是真正現代化的軍隊,日本有幾十個師,是現代化的,當然敵不過日本了。抗戰之初日本打上海,上海是國民黨的經濟中心,開頭日本人打敗了,日本在戰爭局勢緊張的時候,接連換了幾個司令,後來大量增兵,蔣介石打敗了,他只有兩個師就不能再打了,於是退兵。這兩個師後來保衛重慶,這樣子蔣介石從上海退兵就沒有新式軍隊,只有老式軍隊是雜牌軍改編的,那時候當然打不過日本。日本怕中國起來,中國還沒有起來,他就先打你。抗戰期間,日本也沒有想到打中國那麼困難,日本以為打三年能將中國攻下來,沒想到打了八年也沒有打下來,結果自己失敗了。兩個大事情改變中國,第一個是日本侵略中國,從友好變成敵人;第二個共產黨,共產黨把整個中國都改變了。
《周有光百歲口述》上篇 十五 從上海到四川
我從日本回來,想找個工作,不預備長期在中國,預備到美國去讀書。我在中國找工作的時候,光華大學希望我去教書,我就沒有另外找工作,去了光華大學教書。當時光華大學有兩個附屬中學,一個是原來光華大學附屬中學,一個是光華大學實驗中學。兩個都辦得很好,一直到解放後都是最好的學校。張允和就到實驗中學去教書,因為老的關係,他們就要我們去。我們一面教書一面準備留學的事情,因為當時在美國沒有人聯絡,不像日本,日本熟人多得很,美國費用又高。後來打仗了,打仗之後發生一個問題,我們住在上海,打仗時留在上海還是到重慶,這是很大的決定。我們一想不能留,日本人很壞,在日本留過學的人更糟糕,他見你在上海,就訪問你,明天報紙登出來,日本司令訪問某某,這樣無形當中你就變成漢奸了。我們想這不行,很快就決定去重慶,我一方面在光華大學教書,一方面在江蘇銀行工作。
我在重慶搞銀行,當時國民黨政府在重慶要確保後方有東西吃、有衣服穿,於是國民黨的經濟部成立了一個農本局,在很多銀行找人去農本局做事,實際相當於農業銀行,用於抗戰時期。我就調去了農本局,擔任重慶辦事處的副主任,管轄四川。在農本局的事情,我都幾乎忘記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中國現代經濟史,他們找我談農本局的事情,我感覺就像做夢一樣。他們找出以前在農本局的雜誌和我發表的文章給我看,讓我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我還是覺得以前農本局的工作做得不錯,打仗最怕後方沒有飯吃、沒有衣服穿,我們藉用美國的辦法,通過金融,幫助地主、農民維持農業、棉花生產。所以,抗戰八年,就我所見的後方,沒有糧荒,沒有棉花荒。可以說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應當說還是成功的。後來農本局是被通貨膨脹沖垮的,通貨膨脹太厲害了,一麻袋的鈔票買東西。打仗時很難管,原來是搞得很好的。
我們一家在重慶時苦得不得了,天天轟炸。有一次我到郊區工作,晚上回來得比較晚,到家時,家裡都炸光了,家里人哪裡去都不知道。還有一次,我下了班,要坐滑竿渡過江到南溫泉,為什麼住南溫泉呢?比較安全啊。滑竿下坡的時候,日本飛機來了,一個炸彈炸在我旁邊,當時日本飛機小,可是一個炸彈把我衝出去,我掉在溝裡面,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的還是死的。掉下來就不敢動,等日本飛機走了再起來,我以為自己受傷了,結果摸摸身上沒有地方疼,旁邊的人都死了。
跑警報是經常的事情。飛機快來時,就掛起三角球,飛機比較近了,就有另外一個信號,飛機到頭上了,就“嗚嗚嗚”。晚上就把燈關掉。有時就要逃到鄉下,躲在田裡,日本人放熒光彈,亮得不得了,把鄉下都照亮了,看到有東西再轟炸。
應當說當時抗日精神好得不得了。打仗那麼不順利,可是沒有一個人失望,每一個人都覺得將來是有希望的,這個精神了不起。國民黨在當時的確是得到群眾擁護,蔣介石是重用高級知識分子,經過打仗的苦難,在我看來,“文化大革命”把東西搞光就搞光,無所謂,小事情。所以我一生的經歷,也是中國歷史上很大的波浪,抗日戰爭打了八年,前後連起來就是十年,“文化大革命”又是十年,這二十年可以說是浪費了,不能做學問了。 “文化大革命”以後我又抓緊時間來補做學問。
打仗的時候,有好多機構是為抗戰的文化服務的。張允和不能離開我去工作,可是有一段時間離開了,我在重慶,她在成都,成都成立了光華大學分校,她就到成都教書去了。那一段時間是她在成都,我在重慶,為什麼這樣呢?重慶太危險,成都安全一點。這一段時間分開,其他時間都在一起,在一起要找一個很近的機構工作。她的工作能力還是比較高,所以她到哪里工作,人家都很歡迎她。
在四川,我們有兩個孩子,兒子周小平(周曉平),女兒周小禾,女孩後來真是很悲慘,得盲腸炎,打仗的時候得不到合理的治療就死了,這是一個打擊。打仗時設備不行,沒辦法就死了,這是最悲慘的事情。我的老伴到成都去教書,成都生活條件比較好,在家裡還有小花園,一個流彈打進花園,打在我的兒子肚子上面,穿了五個洞,運氣好,我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個美國的空軍醫院,我們一個朋友跟空軍醫院有聯繫,很快到空軍醫院去搶救,開肚子把子彈拿出來。腸子上面一個個洞,救了一條命。小毛病他們不收,大毛病他們可以收,沒有他們幫忙,這孩子也活不了。小平好了以後,我們請醫護人員吃一餐飯。
有一次,長江有一個地方叫南溪,我有一個朋友在那裡管一個小倉庫,這倉庫屬於農本局系統的。他告訴我,他那個地方不會來轟炸的,有他可以照顧我的家,當時我一家還有我姐姐一家,她家有四個孩子,我家有我母親、兩個孩子,長江的船往來方便,到那邊已經吃晚飯了。吃完飯,人都累得很,睡覺了。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我們家被強盜搶了,我們都不知道,他們用迷魂藥把我們都迷糊住了。我們的一些箱子都在屋頂打開了,強盜弄錯了,以為我們是上海來的,一定很有錢,不知我們是逃難的,不可能帶有值錢東西,假如帶了,連命都沒有,一路都有強盜的。第二天,當地的警察在路上、屋頂上都找到我們的箱子。這一來,就麻煩了,不敢再住在南溪了。
在重慶,我主要在農本局工作,常常要出門,東走西走,因為管的區域很大。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家裡被轟炸得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家裡的東西都放在防空洞,炸得沒有了,只剩下一雙下雨時穿的橡皮靴子,別的東西都爛了。每天都有東西被毀滅的可能性。家里人沒有了,要找。那時候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在重慶都有兩個家,為了躲避轟炸。我們家運氣好,碰得很巧,轟炸城裡,我們住在歌樂山,轟炸歌樂山,我們住城裡。這都是死裡逃生。
後來搬家到宜賓,因為宜賓我們有辦事處。我們帶去的保姆當中一個老保姆生病死了,這給我們一個很大打擊。四川的醫療條件比較差,老保姆管我們的家,她一死發生困難了。這是一個意外。
在重慶時,需要看什麼書,還是有辦法。今天回想起來,重慶在打仗時精神狀態非常好。打仗時那麼鎮定,不容易,現在的報導稍為講一點真話。
抗戰當中真正是死裡逃生,經過了抗日戰爭的困難,“文化大革命”無所謂了。家裡的財產無所謂,這樣思想對我們大有幫助。
抗戰時,沈從文在昆明,跟他通信很困難。他們受到的困難比我們小,因為重慶是一個重點,昆明不是重點,他們比較安定。
《周有光百歲口述》上篇 十六“左傾”幼稚病
我的老伴在成都,丁聰也在成都,經常到我們家來,跟我們家很好。丁聰很喜歡我的孩子,所以鬧了一個笑話,我們很喜歡丁聰,我在家裡說:“丁聰有'左傾'幼稚病。”我的兒子去告密,說:“我爸爸說你有'左傾'幼稚病。”後來隔了幾十年,我的兒子說:“爸爸當年的'左傾'幼稚病不比丁聰小。”
吳祖光也是常州人,在重慶時我們兩家人曾經一度合住一個大房子。呂恩跟吳祖光結婚,後來離婚。呂恩之前和張允和的弟弟張定和結過婚,那時候年輕,吵架,張定和的脾氣也不好,吵架以後離婚,生一個孩子,叫張以達,非常好,是有名的作曲家。張以達有一個女兒,鋼琴彈得好得不得了,現在到美國去了。兩個人離婚以後,呂恩和我們還是照樣往來,跟張允和關係很好。
呂恩結過三次婚,先嫁給張定和,離婚後嫁給吳祖光,第三個丈夫是飛行員胡業祥,是胡蝶的堂弟。胡業祥在美國學的是空軍,跟飛虎隊在一起打日本,後來日本人打敗,國共打仗,國民黨打敗了,他們是國民黨的起義飛行員。解放後不能做飛行員了,就在體育委員會工作,人挺好的,知識水平也很高。以前他住得很近,常來往。呂恩和胡業祥有一個兒子是美籍華人,常在美國,最近到北京。
我在日本沒有學到什麼東西,就是學日語,本來想學經濟學的。現在回想,那時候真是糊塗,盲目地衝動。為什麼“左傾”?愛國嘛,反對帝國主義,思想就“左傾”了。這是一個時代思潮,影響很大。這個時代思潮值得研究。
那時候,我們青年一代的確有“左傾”幼稚病。 “左傾”幼稚病幫了共產黨很大的忙。沒有“左傾”幼稚病,我不會從美國回來。而且回來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很多人回來,有的人回來後倒霉得不得了,我還算幸運的。我認識一個人最倒霉了,他在美國做聯合國的醫生,待遇很高,一定要到中國來工作。聯合國的秘書長幾次請他重新考慮,他一定要回來,回來以後成了“右派”,進監牢,死掉了。
當初有這麼一股風,在美國當然生活好一點,錢多一點,可是許多人不在乎這些東西,希望能為中國做一些事情。生活苦一點,無所謂。真正不能想像:改革開放以後,中國人那麼喜歡到美國去。現在我的親戚都說:“你那時候幹嗎回來?”他們完全不了解歷史的變化。因為我們經歷過抗日戰爭,所以對祖國感情特別深。抗日戰爭促進了中國人的團結,振興中華變成了大家的希望。
那時候對共產主義不了解,我一進大學圖書館,就借了一本英文的《資本論》,看不懂,不是英文看不懂,是內容看不懂。馬克思死的時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三十一年,那是資本主義初級階段的前一半,後一半他沒有看到。他的《資本論》所講的都是想像、推理。人類社會有階級不是他發明的,一早就有人發明了,可是他把階級絕對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明白,社會不能沒有階級,今天的階級比從前更厲害,階級是以合作為主,以鬥爭為輔,有階級必然有鬥爭,可是合作才能發展,不然飯都沒有得吃。階級鬥爭是存在的,可不是你殺我,我殺你。勞動人民聯合起來,要求罷工,這就是階級鬥爭,增加工資以後就趕快工作,經濟就發展上去了。所有按照馬克思主義建設的國家都是窮得一塌糊塗。蘇聯自己搞垮了,朝鮮、古巴,沒有一個搞好。我在美國、日本看到沒有工人的工廠,大吃一驚。這一點鄧小平是明白的,所以要搞有特色的社會主義,就是脫離了階級鬥爭。
《周有光百歲口述》上篇 十七 美國生活
抗戰勝利後我們就到美國。打完仗,銀行要恢復原來的樣子,聯絡美國,因為我們在上海辦銀行,都是學美國的。美國改進,我們也跟著改進,就派人去學,要買設備,要回來訓練人。所以,上海的銀行是在世界上水平很高的,跟美國祇差兩年。可是計劃經濟一來,一切都否定了。
1945年抗戰勝利了,我是1946年年底到美國去的。那時候有軍用飛機,沒有民用飛機,我們坐了最快的輪船,是軍艦,不打仗了,改為民用的船。十四天到美國,在路上有一個有趣味的事情,經過子午線,日期要改變一天,快到子午線時,我生日,過了子午線,要重複一天,我又過生日。
在輪船上,我們遇到李方桂的夫人徐櫻,徐櫻也是喜歡崑曲的,在輪船上開崑曲會,張允和和徐櫻是主要演員。
一個美國銀行叫伊爾文信託公司,在華爾街1號,帝國主義中心。我就在這裡面辦公,對外在美國用伊爾文的名義,在中國用我們銀行的名義。我們在中國代理他們,他們在美國代理我們。
我是去美國工作,不是讀書的。工作的待遇很好,業餘讀書,的確非常用功,不肯浪費一點時間,在美國讀書的條件好極了,那時候研究經濟學。紐約市中心有一個公共圖書館,服務好極了,我每天一下班就到圖書館去看書。圖書館的人員看我每天都去,那麼認真,就問我:“你研究什麼?”我說我研究什麼什麼。他說:“你是研究人員,我們給你優待,給你一個研究室。”研究室很小,兩個人用,一個人用上午,一個人用下午和晚上。我要下午和晚上,借書時隨便藉多少都沒有關係,借了放在房間裡。那是真正為人民服務。
週末我在大學裡聽課,出於經濟上的原因,我沒有辦法脫產讀書修學位。當時很矛盾,內心考慮要不要辭去工作拿學位。我在信託銀行工作,在美國已經做到了中上層水平,這些對於畢業生也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我沒有辭去工作,而是利用業餘時間充分讀書學習。
我在美國讀書,得益很大,做工作也學到許多。在美國工作,就知道怎麼樣提高效率,一個人可以做幾個人的事情,工作效率之高,是中國人不能想像的。日本派了一個專門調查團到美國調查:為什麼美國人辦公效率比日本人高?他們做了一個很厚的報告,調查結果證明,一個美國人抵到十五個日本人。每一個小環節都跟我們不一樣。譬如說,我們不敢給部長、副部長打電話,你如果打,他的秘書就說:“部長不在。”電話就掛掉了。他們沒有這個事情,每一個電話都要給你一個交代,部長當然不可能天天在辦公室裡。還有他們怎麼利用電報,電報送到你這裡,要六個小時,他們要先打電話給你,告訴你電報的內容,你就爭取了六個小時了,我們辦公室裡就有電報局的電話。
我在美國的確學到不少東西。讀書,圖書館設備太方便,只要你願意學,在美國都能學。更重要的是,沒有想到我在辦公中學到不少東西,從辦公的方法看出美國為什麼進步,日本遠不如美國。美國的辦公方法可以說,每一個分鐘,每一秒鐘都爭取。這不但是一種思想,而且有具體的方法來實現要求,的確了不起,這一點不是在美國工作,不能了解,我是去工作了才了解。
在美國學了他們的工作方法,我回國,想想我們也要改,沒有人聽我的話,我到處講,中國人沒有效率的思想。認識很重要,沒有這個認識,要改很難。
當時我們銀行各種規章制度非常嚴密,都是學美國的。這兩天看到新聞,中國一個大銀行被一個大騙子騙了幾千萬,這種事情不要說在美國,解放前在中國的銀行,也是不可能的。資本主義國家是有許多壞事情,但是不會發生像賴昌星這種事情。
張允和同我一起到美國,她在Illinois(伊利諾斯)大學讀英國文學,在外國讀書,選課很自由。小孩沒有同去,我主張中國青年要在中國大學畢業後才到美國去留學,否則中國文化水平不夠,單是外國文化就不好。所以把小孩留在中國,我的媽媽也不願意到美國去。
我們在美國生活很好,也很緊張,特別星期天,自己買了菜,做中國菜。中國朋友來,當中有名的朋友是老舍,他常常到我家來吃飯,還有羅常培、李方桂。老舍會講笑話,每個星期天在我們家吃中國菜,開心得不得了。老舍的一本書由一個美國人翻成英文,銷路挺好的,賺了錢給了老捨一萬塊錢,老舍就用這一萬塊錢到美國去玩玩。羅常培、李方桂都在大學裡教書,教語言學方面,他們都是有名的學者。趙元任不大到我們家來,我們到他們家去。
在美國生活非常愉快,我的工作很好,中國的銀行給我錢,外國的銀行也給我錢。我是高級職員,每年有旅遊費,銀行鼓勵我們去旅遊,可是回來要寫調查報告。我在美國非常用功,主要是自修,讀書主要靠自修,不能靠老師。在美國,學習的條件太好了,我每天到公共圖書館。我到80年代再去,一看,怎麼圖書館跟原來樣子差不多?這個圖書館的建築作為歷史文物,不能改的,另外辦了幾個分館,規模很大,不在原來的地方,都是資本家捐錢的。
二戰結束,美國是大城市時代,好東西都集中在大城市。今天不一樣了,很多人到美國看了大城市就回來了,這不行。為什麼呢?今天好的東西不在大城市,在中小城市,80年代,我到美國加州聖芭芭拉,聖芭芭拉大學分校學生少,經費足,圖書館設備好得不得了,就是缺少看書的人,包括這個大學共四個單位聯名請我去演講。安靜得不得了,沒有聲音,沒有煙囪,可是工業很發達,工業是沒有聲音的。晚上最高貴的宴會,點蠟燭,不點燈的,有名的明星都在。美國總統還有別墅在這裡,星期六到這裡休息。伊朗國王的妹妹很有錢,就住在聖芭芭拉,她的房子外面有花園,你可以開著汽車繞著花園走一圈,很好看,圍牆一跨就可以進去了,沒有人隨便進去。
我住在有花園的賓館,一個老太太每天來給我收拾房子,他們家講西班牙話,是墨西哥人。我的朋友開車四處看看,到了一個地方,他說這些房子都是窮人住的,那個老太太也住在那裡,窮人住在四樓四底的小花園。
真正了解到美國強盛,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不是糊里糊塗會強盛。美國在兩百年間發展起來不是偶然的,人家真正是每個細節都不簡單。我們是閉了門,自己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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