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次的火車環島之旅,向來隨性慣了的自己,事前並沒有花太多心思在旅程規劃上。
畢竟,橫豎人都在台灣,結結實實踩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就算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火車、公車、小黃,外加兩條腿,就算沒有事先預訂下榻的旅館,我就不相信,一卡在握,面對自己的鄉親,還會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順境也好,逆境也好,挑戰越多,旅遊的收穫肯定也會越多。
下了車站,情況再糟,面對旅遊旺季找不到旅館,大不了回頭睡車站,體驗體驗母子露宿街頭的感覺,或者乾脆花點小錢到全家便利商店,買本雜誌或點杯咖啡撐到天亮。
約莫七月中旬,口頭跟老大稍稍提了一下:
「由你負責規劃一次火車環島之旅,我負責出錢;你想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唯一不能漏失的旅遊景點是嘉義耐斯松屋路痕老師的畫展。」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除舊布新,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
接下來,我開始上網找附近的搬家公司,出清一些用了將近三十年的笨重舊家具,因為這也是我的暑假作業之一。
當先生看到我打算把客廳的那套藤椅出清時,竟然跟我說:
「椅子還能坐,幹嘛要丟?」
「嗯,是還能坐,據我觀察,起碼還能坐上六十年也不會垮。」
事實上,這套一大兩小的藤椅,坐了將近三十年,有的椅腳已經被蠹蟲蛀壞,一張早已被他搬上頂樓當廢棄物囤積;另一張要不是他用木板撐著,早就垮了。我心想,如果慈濟精舍也能擺出這樣的椅子,我們家就能繼續做這樣的擺設。
難得這回先生沒生氣,完全聽從我的指揮,花了5000元出清舊家具。之後,家裡的空間變大了,先生買回油漆自己動手粉刷牆壁,而我則蹲在地上鋪報紙兼清洗不小心滴落的水泥漆;直到好友來信問到:妳的旅遊計畫呢?執行到哪裡了?
這才猛然想起,是該問問兒子,旅遊計畫規劃得如何?他跟我說:第一天從板橋到花蓮的自強號火車票已經上網訂購了,其餘的行程等晚上再以A4紙讓我過目。
先生一看我此行當真,竟然有些不悅的跟我抱怨:
「妳現在倒好,什麼事都放得下,再過幾天就是中元普渡了,妳這一走就一星期,把所有拜拜的事全丟給我,讓我一個人忙進忙出。」
我當然知道按傳統習俗的拜拜方式很累人,結婚這麼久了,又不是沒張羅過;只是一想到他又要開始阻撓我的人生規劃時,當下決定把心一橫,於是鼓起勇氣把心底的話說出口。
「當然要放得下,如果放不下,早死了,不會活到現在。」
我心想:親愛的老公,人不要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現在你退休了,沒有工作壓力,天天都是星期七,愛上哪兒打球就上哪兒打球;愛上哪兒賞蝶就上哪兒賞蝶;愛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愛跟退休同事去遊山玩水就去遊山玩水;愛看二一○○全民開講罵橘罵綠就看全民開講罵橘罵綠。
而我呢?就連在家偷偷看個大話新聞都要被你誣指故意跟你唱反調,還被你厲聲斥喝:
「妳明明知道我最討厭鄭弘儀,還故意在我面前看他的節目。」
事實上,被你列入黑名單的名嘴多得是,離婚教主施寄青也是其中之一。
以前你也曾在我看與她有關的談話性節目時,表明你非常討厭她的言論,甚至要我當場轉台。其實你都不知道你這種行為,簡直是老蔣時代專制霸權,反民主反人權,箝制人民言論思想,國民黨的翻版。這也是你討厭民進黨討厭阿扁總統的主要原因,只是你自己不清楚而已。
而這回,就是為了避開你的耳目,才選在你出門打球時「偷偷」拿出遙控器看了一下下。只是當你開門回家那一霎那,我突然頓悟,自己是人又不是你豢養的狗,幹嘛活得如此奴性,如此猥瑣,如此沒尊嚴,要看就大大方方的看,又不是當小偷。
以前二一○○全民開講我也看,又不是獨鍾鄭弘儀的大話新聞,何況電視明明是在你進家門之前我就開著的,又不是看你回來之後,才故意選他的節目來刺激你。明明是你自己多心亂猜,還誣指我在你進家門之後故意把聲量調大,天地良心,真實的狀況恰洽相反,當時為了不惹你惱怒,你一進門聲量幾乎趨近於零。
這樣的情形並未隨你這回生病事件而改善,顯然在你的生命中,政治凌駕於一切之上,就像暑假初,陪你驅車南下參加同學會,當晚住進民宿,我在浴室洗澡,你在床上看電視,等你進去沖涼的時候,我才剛開口徵詢你可不可以換個台?你就立刻警告我:
「不准看大話新聞。」
我換台是不想聽那些人繼續鬼扯,根本不是要看大話新聞,隨便看個旅遊節目或長片,都比那幾個老面孔為了節目效果,不負責任的虛構一些靈異故事出來唬爛觀眾好,哪有人一天到晚在撞邪的?更何況,我怎麼敢這麼囂張,在你的視線範圍看大話新聞呢?
我常想,身為苦難的台灣人,無論藍綠或所謂的中間選民,似乎都有一肚子的委屈想釋放,每個人都想透過自己的管道釋放壓力,特別是那些來自經濟重擔,或遭政客扭曲後的政治與民主觀。
先生選擇釋放壓力的的管道可多著呢!可我呢?我還在上班蹲苦窯,管道相對變少,好不容易有個寒暑假可以做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總不能因為好兄弟這件事,就哪兒都不去。
何況那是他對宗教的解讀,又不是我的宗教觀,要我祭拜孤魂野鬼當然可以,前提是不燒紙錢不燒香,證嚴法師也是這麼提倡的,一切以居家環境的乾淨整齊為重點,我可不要因為燒香燒紙錢,把家裡的客廳天花板傢俱燻得髒兮兮。
以前他還會跟我說,農曆七月鬼門開不適合旅遊搭飛機,言下之意就是七月不要出國到處趴趴走,可我不利用七八月出國遊玩,難不成選擇上班時間請假?何況如果大家都這樣想,那生活多無趣,航空旅遊餐飲業大概有一半要關門大吉。
直到出發前夕,我還在整理一些不穿的舊衣物,讓孩子爹送往路邊的回收箱,好讓新買的衣櫃,不再因過時衣物而塞爆;有時不得不懷疑,離家出走才是此行的最大目的,至於沿途風景如何倒在其次。
當然,沒有完善規劃的旅遊,過程充滿驚奇,這也是我高度享受的旅遊樂趣之一。
兒子從小就是標準的鐵道迷,他堅持這趟環島旅遊要從樹林站開始。我這個出資的幕後老闆不宜有意見,因為當初既然選擇不參與行程規劃,此刻再說話只會惹人嫌。
只是這件事他一直到臨出門前一個小時才讓我知道,害我原本計畫好可以有一個小時準備盥洗衣物和拍照器材的時間,壓縮到只能打開衣櫃胡亂塞幾件衣服進背包,就拿把巨傘隨著兒子匆匆出門,於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到板橋火車站,只為了趕搭區間車到樹林站,讓他先拍完照,再上自強號列車直達首站花蓮。
一上區間車,兒子就一臉興奮的跟我介紹:「這是購自日本EMU700的車體,妳不覺得這車廂看起來和上次我們去日本搭的火車很像?」他不說,我倒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對我來說,火車就是火車,都是一條外形差不多的長長巨龍,差別的不過是有沒有冷氣設備和速度的快慢而已。更何況這輩子到目前為止,也只有搭過台鐵和日本的部分火車而已,根本不知道其它國家打造的車體會是什麼樣子。
久違了──樹林,我生命裡的一片小風景。
樹林緊鄰板橋,若不刻意搭車過來,夜裡曾經浮現的一幕幕,也只有在開車匆匆路過時,繅絲般的勾起線頭,抽出一段段鑿刻感性時光的片段;就像日前於臥室,獨自整理一箱箱舊物時,幾張從書裡突然掉落的夾頁泛黃卡片,上頭逐漸模糊的字體與孩子們句句純真的童言童語,霎那間,眼前彷彿有一扇扇嶄新的天窗,將昔日的青春光澤閃得耀眼。
經過這次的大力整頓,終於可以深切體會身為無殼蝸牛的無奈與悲哀。因為每搬一次家,光是打包大大小小的東西就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特別是在做細部整理時,往往一個不小心,就會殷著一張卡片或一段感性文字陷人時光與情感的漩渦,等稍稍回過神之後,還得繼續擺盪在如何安頓它們的絲索,盪呀盪的,成堆的書籍、卡片還攤在地面,而時間又過了大半了。
十幾年來,樹林火車站改變很大,隔著車窗,靜默的看著這個曾經陪我走過四個年頭的驛站,也許外貌全變了樣,而我也隨著時間長河繼續往前移動,僅在記憶的一角,容許自己裁剪一片光暈,溫暖曾被塞進左心房,未能即時折返成詩成文的遺憾與悲傷。
火車即將啟動,車內舒適且安祥;車外白花花陽光鋪滿一地,與迎風搖擺的綠樹及線桿雀鳥融成一體,而我醞釀多年的旅程不再只是一場夢境,這樣的人生風景竟讓我陷入恍惚,不免於心底喃喃自問:「這回巧合的再次選擇從樹林站出發,會不會像當年一樣,分道才是邁向旅程的開始?」
出門旅遊選對時間、地點很重要──特別是這種艷陽高照的火熱夏季,選在懶洋洋的黃昏,走進花蓮南濱公園,靜靜享受面海迎風,髮絲拂動的輕鬆,那是一種心情完全放空的悠閒。
這樣的悠閒,竟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又在夢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通霄的海邊。
若非地面幾根灼燒過的漂流木與顆顆巨岩堆疊:若非天空少了一爐炭火映襯海面,闔眼凝聽,光從濤聲拍岸的節奏,以及鼻息傳來的鹹鹹海味,還以為眼前是我熟悉的台灣海峽呢!
不論是台灣海峽還是太平洋,對我來說,戀海都是一心一意,一如我戀慕你;而今隔著中央山脈,我在東岸,你在西岸。
柏拉圖曾說過──每個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
是的,我因戀海、戀你而不消沉,即便我的文學造詣有限,想贈予你的詩句從未改變;而今藉由緬懷昔日那些你或許早已遺忘或冷卻的文字熱情,以及隱伏震盪於造化弄人之嘆,霏微的影像詩,一幕幕如畫軸在腦海裡浮現......
每一顆傘花下的雨珠都剔透,每一顆撐過苦難的淚水,無不巴望著歲月的長河悄悄帶走,而此刻的我,十指碰觸的按鍵卻比肩上卸下的背包負荷還沉重,是該停下腳步歇息片刻;如天祥午後峽谷上空飄來的那一大片烏雲,瞬間讓燥熱的心境隨雷雨山風墜入溪谷,讓一切不愉快的記憶在情境發生的片刻,便成為匆匆。
這趟旅程吸引我書寫的地方,還包括夜晚來臨時,一輪明月當空,母子一起外出覓食的過程。
在萬燈如晝的花蓮街頭,我們閒話家常的時間其實並不多,或許在聊完當天的趣事和隔天的行程之後,早已累癱,巴不得用完餐趕快回旅館,以便各自遁入屬於自己的感性時光。
第一天看著極度偏食的兒子,滿足的吃著盤裡的二十顆金黃煎餃,喝著便利商店買來的大杯可樂,身為母親的我,不曉得安排這樣的一趟環島之旅,在他往後的人生,會留下什麼樣的溫馨畫面,也或許跟我現在一樣,對於二十幾年前,母子曾經共寫的那段語言學習過程,和沿著鐵道行走只為了抄近路的零碎記憶,轉眼已淡然的只剩鍵盤上的幾個反覆符號而已,再也追不回當下酸甜的諸多心緒了。
夜裡面對空白日記,驚覺記憶容量越來越有限,而現在與過去的界線也越來越模糊,若不藉由拍照與文字紀錄,恐怕負荷不了過多新的情緒。
花蓮火車站附近這家旅館規模不大,不過衛浴設備還算乾淨,兩張單人床,一晚要價1500元附早餐。第一天一到花蓮出了火車站,火辣辣的陽光直撲身上,我跟兒子說:
「快,旅館離火車站越近越好。」
可惜,那家外觀看起來相當豪華的旅館早已客滿,只好換到這家。櫃檯人員一聽我們一住就是三個晚上,因此給了個特惠價。
當然,三天住下來就得每天面對相同的早餐。我還好,天生有口福,什麼菜色都能嚐試。第一天吃吃中餐,第二天試試西餐;可兒子偏食,不是紅糖饅頭、草莓三明治配花生,就是火腿片乾吞,連豆漿、牛奶、果汁或咖啡這類飲品,都不願意開口嚐試。
每次看他吃東西的樣子,就讓我想起他爹,不得不懷疑偏食是會遺傳;當然,我也深切檢討過自己,若非婚後為了遷就孩子爹的偏食習慣,餐桌上的菜單應該會更具豐富性才是,兒子是不是會因此養成比較健康的飲食習慣?
小時候基於健康概念著想,曾經軟硬兼施,甚至連棍棒都出籠,就為了強迫他把嘴裡的蔬菜吞下肚。沒用,一片菜葉、一根菜梗就可以讓他當場吐到一蹋糊塗,把餐桌的氣氛全弄擰。最後,只好放棄直接吃的方式。
這也是後來我們家常包水餃的原因,即便孩子爹還是不吃。水餃內容物可以涵蓋許多,例如豆干、絞肉、小魚、胡瓜、高麗菜、胡蘿蔔、冬粉、韭菜黃等蔬菜。我曾好奇的問他:「水餃裡的蔬菜你敢吃,為什麼要拒吃炒上桌的一盤盤青菜呢?吃起來味道不是差不多嗎?」他說:「差很多,尤其是吞下去的口感完全不一樣。」
我若不死心繼續跟他嘮叨下去,他就會搬出一套歪理──有人敢生吞蜂蛹,妳敢嗎?
嗯,我是不敢,打死都不敢,就算美食家極力推薦,聲稱加了九層塔炸熟香酥脆,灑上胡椒鹽有多美味也不敢。
關於這些不良的飲食習慣,或許得等到孩子到他爹的年紀,面臨健康或生死的大問題時,才會真正醒悟。
以前非魚非肉不吃的先生,現在為了活命,餐餐清淡外加五蔬果。這樣的轉變,若非這回與癌症擦身而過,外人其實很難單憑一張嘴說理去說服他改變的。
我想,兒子也是吧!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樓下翻閱報章雜誌時,好不容易看到一團來自對岸的中國遊客住進旅館。
不久就聽到櫃台小姐打電話通知做飯的阿桑,隔天得準備五十幾人份的早餐。我不知道非假日這樣的旅館生意,算好,還是不好,起碼在我停留花蓮這三天,所到之處的觀察,來自中國的遊客還當真很少很少。
在搭車前往太魯閣、天祥的途中,遇到一位目前就讀於花蓮海星國中的小帥哥──曹德宇小朋友,他不僅人長得帥,而且還很有禮貌、很熱心。
一路跟我介紹花蓮還有哪些好玩的地方,甚至熱情的邀我到附近的一所小學參觀,到了天祥附近,還不忘提醒我說:「阿姨,天祥快到了,要準備下車了。」
先生看到這張照片,一臉驚訝的問我:
「誰幫妳拍的?」
「當然是自拍,你想也知道,你老婆怎麼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搔首弄姿,只能利用你兒子上廁所的空檔,學學時下年輕人把相機拿出來娛樂一下。」
「拍得怎樣?還不錯吧?」
「嗯,還不錯!」
說到拍照,兒子可不比女兒,他幾乎只對自然風景有興趣,而這回的環島之旅對他來說,鐵道、火車、車站就成了他拍照的主要對象;至於女兒則貼心多了,或許她跟我比較像,每回出遊,相機幾乎都不離手,走到哪裡,拍到哪裡,無論自然風景或人物,通通都入鏡。
以前出遊,先生都會充當我的貼身攝影師。整個拍攝過程,他相當有耐性,絕對會拍到老婆大人滿意為止。或許就是基於這種完全信任的關係,在他面前,我總是可以放鬆心情的搔首弄姿,讓自戀的那一面透過鏡頭表露無遺。
這回母子出遊,我反而充當起兒子的攝影師,偷偷幫他留下幾張未來憑弔青春或緬懷親情的照片。他不喜歡拍照,從我替他拍照時的取景或角度就看得出來,有時他被我拍毛了,還會轉身抗議:
「媽,不要再拍了,電池快沒電了,等一下我還要拍火車......」
為了說服他繼續入鏡,我會把拍出來的照片讓他過目,並豎起大拇指讓他知道──媽媽可不是隨便拍拍而已。
的確,祈願有朝一日,孩子能夠藉由部落格上的照片或文章,回到他記憶所能溯及的生活片段,並清楚看見當年一條隱隱繫住親情與戀戀不捨的紅色許願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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