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天,趁太陽露臉,先生陪我到國立台灣博物館參觀「平埔傳奇」與「太陽之子」的展覽。
在穿越二二八和平公園時,許多與這附近有關的回憶,彷如晨昏漸層的天際,因太陽的軌跡而反覆瑰麗的交替。
不遠處,有對身體看起來還算硬朗的阿公、阿嬷,正吃力的輪流抱著一位賴在地上不肯走,約莫三歲大的小女娃。看到眼前這一幕,我忍不住對身旁的先生說:
「時間過得好快,當年我還一手牽著兒子,一手拉著女兒,從板橋搭火車到台北。下車後,一路沿著台北車站的鐵軌走,只為了抄近路到中山北路的惠美語言訓練中心上課。沒想到才一轉眼,鐵路全地下化了,更誇張的是捷運還四通八達。」
先生聽完後,轉頭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
「這橋都沒變,堅固得很,我看就連湖畔的造景,恐怕跟二十年前也差不了多少。」
「還記得我們帶孩子到這兒餵魚的畫面嗎?」
行經小拱橋時,我忍不住又叨叨絮絮的對身旁的先生說。
「怎會不記得,除了自動販賣機裡販售的魚飼料之外,還有腦筋動得快的生意人,乾脆把池塘裡過剩的浮萍,一袋一袋的撈過來這兒販賣。當時,我們還好奇的要孩子以兩種飼料做實驗,看看哪種飼料才是魚群的最愛?」
沒想到先生話匣子一開,全是我記憶裡溫馨的素材。
「如果兒子、女兒跟我們一樣,早早結婚的話,現在輪流抱著胖娃娃出遊的阿公、阿嬷就是我們,不是嗎?就像那天,我們在安平古堡,一路逗著小恩佐玩。」
「妳想太多了,把自己的身體顧好,將來不要拖累年輕人就好。」
說的也是,目前整個生活環境暮氣沉沉的,年輕人找工作這麼困難,自己的肚子都顧不了了,哪敢把夢做大?只是這句話我只敢藏在心裡,免得先生又要說我三句話不離政治,犯了末期的「政治癌」。
2010.01.26日記
【柿子餅的回憶】
每每經過黃昏市場,看到小販攤位前一袋袋表層佈滿白色晶霜的柿子餅,總會讓我想起那對住在鐵軌旁的老夫妻。
想想,二十年前柿子餅並不像現在如此普遍,起碼對我這張自幼貧窮的嘴來說,它是全然的陌生。而今,這對老夫妻早已做古多年,可在我記憶的版圖上,他們對我和孩子釋出的愛與關懷,就像秋日裡的纍纍果實,經由曝曬,成了眼前這一枚枚含有豐富營養價值的柿子餅一樣,嚼來齒頰盡是甘甜與馨香。
1988年,台北火車站正在拆除重建。當時為了長子的語言學習,我幾乎是天天揹著女兒牽著兒子,從板橋搭火車到中山北路的惠美語言訓練中心上課。下了火車,為了節省走路的時間,往往沿著鐵軌走一小段之後,再拐進鐵道旁的小巷,然後蹲下來把女兒解下,沿途看到什麼,就隨機教牙牙學語的兒子開口說話。
有一次,我隔著一道水泥牆,指著院子裡的一棵枇杷樹,教兒子認識剛結果的枇杷時,院子那扇褪了漆的紅色木門,突然咿呀的打開了。
「你們想吃枇杷喔?枇杷還沒成熟,現在還不能吃,等成熟了我再摘給你們…… 」
一對頭髮幾乎全白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從院子裡走了出來,邊說還邊伸出佈滿皺紋的雙手,試著逗逗我身旁的兩個小孩。可惜,孩子怕生,瞬間嚇得全縮到我的身旁來。
「孩子長得很可愛,我常常看到妳帶著孩子經過這裡…… 」
事隔這麼多年,我早已忘了當時自己是怎麼回答的。我只知道,經過那次的閒聊之後,每到上下課時間,路過那兒,只要天氣好,幾乎都會看到這對老夫妻坐在院內的藤椅上,對著我們親切的打招呼。而兩個孩子也從一開始的陌生、畏縮,到後來的對著老爺爺和老奶奶露出靦腆的微笑。
有一回,老爺爺還追了出來,手拿兩串纍纍的帶葉枇杷給孩子。
「我一直在等你們,枇杷已經成熟了,還蠻甜的,吃吃看…… 」
「你們先不要走,在這兒等我一下下……」
當我們點頭跟老爺爺道謝的同時,他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要我們站在原地等他。不久,老爺爺手上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塑膠袋走了出來。
「這是柿子餅,很好吃,軟軟的,你們可能沒吃過……」
當天我和孩子就這麼一手枇杷,一手柿子餅,一路隨著火車搖搖晃晃到板橋。老爺爺說對了,不只孩子沒吃過柿子餅,連我也沒見過柿子餅的樣貌。否則,不會把柿子餅上的白色晶霜,誤以為是長了黴菌的過期食品。那兩串甜滋滋的枇杷,孩子倒是吃得很開心,至於那袋柿子餅,則被我這位出身貧窮的娘,擱在冰箱幾天之後,不放心的把它扔進垃圾桶裡。
如今,隔著昏黃的天空,望著改建後的新台北火車站,想起二十年前這對陌生老夫妻留給我們母子一段永不褪色的愛,以及深藏在鐵道旁的一段段往事,淚不禁流了下來。
2010.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