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電腦桌前,思緒總是游離在「未來」與「過往」的對話之間。尤其在看過了自己所拍攝的一系列照片──關於海,關於天空在地球的運轉下,所呈現出來的色澤深淺,彷若生命的起伏與際遇的變遷。
是的,這感覺就像我天天上班所經過城市裡的一條街,閱讀到的不僅僅是混濁空氣裡的表面訊息而已,還深深涉及了學校圍牆外,那一整排黑板樹或木棉花與菩提樹的生命繁衍一樣。每一種樹種,都清楚記錄著屬於自己的成長或凋謝的故事。尤其在落日的黃昏,我踩著細碎的步子,一盞盞黃橙橙的圓形美術燈,從身後右方映射過來,地面上那幾片隨微風翻滾的落葉,與剛冒出枝頭的春芽,總是輪番催促著我,是該提筆書寫關於海的故事了。
那天,趕在五點半之前離開學校,只爲前往學校附近的黃昏市場,買九層塔和破布子罐頭。因為晚上要用破布子和嫩薑來清蒸「豆仔魚」,至於九層塔是要和豆豉、蒜頭來爆香「苦螺仔肉」。這些都是他愛吃的,能夠親手為自己所愛的人準備一頓熱騰騰的飯菜,是幸福的。那是一種付出之美,無須在乎是否能夠獲得等值的讚美或回饋。就像許多人上網分享自己的文章或心情故事一樣,未必將來都能出書賺取微薄的稿費,但是分享的過程,生命的展現即是最大的回饋,不是嗎?
我的他,個性好動,喜歡往外跑,應該是從小養成的一種習慣。公公、婆婆生前對這位從小叛逆,不怎麼愛唸書,成績卻又出奇好的兒子,向來採放任態度。
高中聯考前,依舊是嘉南村六甲鄉附近孩子王的他,下課後不是帶著左鄰右舍的孩子到住家附近的小學操場打棒球,就是跑到田野水塘或圳溝仔邊,挖蚯蚓垂釣,管它上鉤的是土虱或青蛙,那些尚未上鉤的魚群和陽光下翻白的水花,才是幽邃生命裡一處最獨特的陽臺。
「ㄚ雄仔,聽你阿姨講,明春仔在學校因為英語考不好,被老師打到屁股紅通通,回家瞞著你姨丈,偷偷躲在房間塗抹萬金油消腫。ㄚ你放學轉來,攏無得看冊,咁考ㄟ曉?」
「媽,我在車頂攏有讀冊,妳免煩惱啦……」說完,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婚後,夫妻間免不了因生活瑣碎,將話題拉回過去。他,不只一次跟我和孩子分享自己的讀書經驗。他總認為,只要上課專心,讀書的時間根本不需要很長,就像他國中的時候,都是利用每天的通車時間,背誦英文單字或片語。對於這點,我有意見。因為這只適用於「資質聰穎」的孩子,像我這種「資質平庸」的孩子,就只能以「勤能補拙」的讀書方式來彌補。
當年,只有小學畢業的公公,婚後在寡母四處向人請託下,於水利會謀得小小一職,微薄的收入,除了要養育陸續出世的六個孩子外,還得以兄代父,一肩扛起五歲就喪父的么弟就讀高職。一家多口勉強以水利會所分配的簡陋宿舍遮風擋雨外,平日省喫儉用更是不在話下,為了支付龐大的生活開銷,不得不向水利會預支薪水,買豬仔回來圈養,並趕在孩子註冊前,把豬隻養肥販賣,以便在孩子開學前夕,還清所有借貸以及繳納弟弟和孩子們的學費。
屋漏偏逢連夜雨,暴風雨過後,也未必會是艷陽天;就像佛光再普照,這世界依舊還是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有一年,好不容易才養肥的豬隻,竟因南部豬瘟大流行,一夕間,所有的心血全付諸流水。公公一方面得四處低頭向鄰人借錢,一方面還得承受無法如期償還水利會薪資這樣的沉重壓力。即便生活困頓至此,依舊堅持要讓這位會讀書的孩子進風評不錯的私立學校─ ─鳳和國中就讀。一心期待孩子三年後能順利進入南一中,接下來再攀進當年台灣的最高學府─ ─國立台灣大學就讀。
高中放榜後,他果真順利考取南一中,還額外考取嘉義師專。後來在叔叔的分析與陪同下,瞞著公公的視線偷偷到嘉師報到。事實上,那段時期公公因為受不了豬隻全死的打擊,精神狀況已經開始呈現不穩定的現象。除了夜裡睡不著覺之外,還曾在半夜解下腰間的皮帶,緊緊勒住自己的脖子,甚至試圖勒死婆婆,為了這個揮之不去的陰影,當時還在國中就讀的先生,那段時間常常處在半睡半醒之間,夜裡只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的聲音就會被驚醒。只因害怕再聽到這樣的聲音─ ─既然養不起孩子,乾脆一家人一起死......
據婆婆形容,當年爲了先生沒到南一中報到這件事,公公還拿著棍子一路追打到大馬路。這個望子成龍的美夢,曾在小叔考取「台大法律系」那年,短暫靠近過。可惜,公公到生命結束前,還不知道這個長期被關在精神療養院的孩子,早已以上吊的方式,結束短暫的一生。
「乖巧、聽話」是昔日傳統教育與威權政府最期待的教育成果。若以人類發展的長遠歷程或人性的角度來看,表面順從的孩子在心靈或人格上是扭曲不健康的。可惜,這些是許多傳統父母所看不到的,這也是為什麼有時候身為父母的,會被從小看起來最乖、最聽話的孩子,傷得最深、最重的原因之一。
據婆婆生前跟我描述,三個男孩子當中,就屬我先生從小最不服管教。每回犯錯,只要她一拿起棍子,大伯和小叔就會乖乖去跪在褟褟米上,自動把雙手高高舉起。只有他不但不跪,還一路跑給她追。這點,跟我們家大妹很像。雖然父親很少體罰我們,但是只要我們踩到父親的教育底線,一頓棍棒外加罰跪是跑不掉的。
從小我和哥哥的服從性就高,每回犯錯都會乖乖聽從父親的指令,跪得直挺挺的,然後把手伸出來接受處罰;只有大妹為了躲避棍子,寧願跑給盛怒中的父親追也不願罰跪,結果反而因此換來更痛的教訓。有一回,大妹為了躲避預防針的注射,趁大人不注意時,從衛生所的現場逃到住家旁的巷內躲藏,正當她好奇的把頭探出來看看父親有沒有追上來時,就這麼湊巧的被氣呼呼追回來的父親當場逮個正著,於是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的被父親夾在腋下,回到衛生所補上一針。
每回跟大妹聊起這些童年趣事,她說她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是怕痛。當然,這也許跟年紀或個性有關,通常年紀小的孩子比較不會看臉色。從小我和哥哥就比較會閱讀空氣,而這也是為什麼每次被罰跪時,我總是被父親第一個解除禁令的原因。
我不知道叛逆慣的先生後不後悔當年放棄「南一中」而選擇向命運低頭。但我知道,同時期住在眷村裡的孩子們,求學環境或生活條件普遍都比臺灣人好,因此他們很少把「師專」列為聯考時的第一目標。社會階層的流動,主要的動力就是來自教育。家庭的經濟因素往往決定了一個孩子未來的出路與發展前途。
根據友人跟我轉述,當年進入建中或北一女就讀的人數,外省族群的下一代的確是佔了相當大的比例。這現象的確值得深入研究,像我就因為「新竹師專」落榜,不但傷了父母的心,還得考量經濟因素選擇高職來就讀。只因當時的教育告訴我,進技職學校學得一技之長,就不怕三年後找不到工作。至於花個報名費考取「新竹女中」,也不過是考給穿堂牆上那張紅色榜單,讓學校用來粉飾門面用的。
至於五專,我連想報考都不敢,也不想去嘗試,因為不想浪費報名費,更重要的原因是,家裡根本不可能,也壓根兒沒有這個能力提供五年的龐大學費。這點我非常清楚,因為就連數學成績比我好的哥哥,都得認命的放棄已考取的彰中和明志工專改讀高職,身為長女的我,怎麼敢不體恤父母掙錢的辛苦,更何況我只是一個女生,父母沒有因此在我小學一畢業,就把我送進工廠當女工,我就相當感恩了。對於當年普遍貧窮的台灣人而言,認命就是最好的選擇。
1960年代,通霄鎮的雕刻業相當興盛。而鄰近的鄉鎮市區,也因台灣當時出口外銷業興盛的關係,提供了許多婦女車皮包賺錢的就業機會。因此,許多鄉下孩子小學一畢業,就被家長送去工廠車皮包,或跟在師傅身邊學雕刻。據說,認真做的話,收入還相當可觀。
說到雕刻業,一般人只想到三義,事實上通霄也是發源地之一。目前與楊英風先生齊名的雕刻藝術家朱銘先生,就是在小學畢業後跟著師傅學習雕刻,最後靠著精湛的雕刻技術,與天生對藝術的敏銳度不斷的自我進修,從此揚明國際。
至今我對於許多閩南語老歌,也能朗朗上口的原因之一,就是來自這些喜歡邊工作邊聽收音機或唱片的雕刻師傅。以前,就曾經有老同事在出遊的遊覽車上,驚訝的轉頭問我:
「妳,看起來也沒多大年紀,怎麼許多閩南語老歌,都能聽到妳跟著哼上兩句?」
說來,這還當真是我沒辦法控制的事。誰叫我們家後尾巷仔內都是雕刻師傅。
每天清晨,隔著一道紅磚牆,不是被雕刻刀敲打木頭的ㄎㄧㄎㄧㄎㄛㄎㄛ聲吵醒,就是被寶島歌王葉啟田「唷─ ─扛轎的啊─ ─稍等咧唷─ ─嘿休嘿休爐卡休─ ─嘿休嘿休爐卡休─ ─彼個內山小姑娘─ ─無情無義上花轎─ ─頭殼黎黎一直去─ ─無聽後面我塊叫─ ─嘿休嘿休嘿休嘿休─ ─不知要嫁去叨位─ ─並無來對阮講出─ ─嘿休嘿休嘿休嘿休─ ─放捨我啊嫁別人......」這樣的追求方式嚇醒。
1970年起,母親已逐漸結束裁縫工作,為了家計,她並沒有和多數人一樣,選擇進入鄰近工廠車皮包或鞋子;而是選擇留在家裡代工極為粗重,卻收入相對可觀的木雕磨光的工作。這工作一來時間相當自由,二來可以兼顧到孩子的教育;因為在她的觀念裡,總認為孩子放學後,若沒有大人看管,任其到處遊蕩就容易學壞。
母親之所以會接觸這工作,追溯起來,還是來自我那位自幼乖巧懂事的哥哥。哥哥就讀小一的時候,有一天放學,開心的把他賺來的一塊錢,親手交給母親。母親問明金錢的來源之後,才知道原來那是哥哥隨鄰居小孩到附近雕刻師傅家,以砂紙磨光一只約莫七、八公分高的「大肚尪仔」之後,所獲得的報酬。
「你怎麼知道該磨哪裡?」母親心疼這麼早熟懂事的孩子,於是好奇的問。
「會啊!我磨完之後就會拿給師傅檢查,沒磨到的地方,師傅就以粉筆把它圈起來,讓我再磨一次。」
「這樣好了,下次你多帶幾個回來,媽媽也來磨磨看。」
事實上這工作得經過兩道手續,首先以粗砂紙磨平雕刻後的刀痕,然後再以細砂紙磨到摸起來光滑為止。
有段時間,我和哥哥放學後或假日,都得帶著幾張砂紙到街仔尾阿蔭姑仔家裡打工─ ─磨烏龜。所有的酬勞都是以登記在小冊子的方式,抵償母親跟阿蔭姑仔當月的會款三百元。有一次,我為了跟哥哥比賽,看誰磨得速度比較快,而鬧了一個長大後才懂的笑話。通常我會先從底部平坦好下手的龜板下手,接著才磨龜殼上的凹痕部份。沒想到,我為了搶快,竟然忘了一些地方還沒研磨,就急著拿去給師傅檢查。
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當年我的一個小小疏忽,就可以讓一群師傅笑得這麼開心。因為師傅以雕刻刀指著明顯未磨過的地方跟說:
「小朋友,『龜頭』這地方妳還沒磨到。」
在這麼多的雕刻品代工中,我最怕面對「姜太公」和「觀世音」。我不解,為什麼姜太公釣魚時,那雙腳非得要岔開一根手指頭可以通過的寬度?每次為了磨平這處刀痕,手指頭都因來回穿梭、碰撞,痛到流血。至於觀世音菩薩,踩在雲端,光是那朵朵白雲的曲度凹痕,和身後隨風搖曳的裙襬,就足以讓我的大拇指包上幾層的OK絆也無法止疼。
真正熟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右手無名指指甲是扭曲變形的。那是1975年的寒假期間被「關公」欺負的結果。別懷疑,不是我年代錯置,或搭了小叮噹的時光機回到三國。
當時我和大妹蹲在家門前,合力以砂紙磨光母親幫人代工的木雕品 ─ ─ 關公。約莫一公尺高的關公木雕品有多重?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妹倆就這麼邊磨邊嬉戲,沒想到意外就這麼硬生生的發生了。
當時,我看到「關公」即將倒地,直覺的反射動作就是以右手去搶救,免得摔壞代工的雕刻品。可惜,這一援手非但關公沒救到,反而被它壓個正著。瞬間右手一麻,等我回神,才把右手拔出來一看,我立刻嚇得放聲大哭。
事實上,當下的手指是麻到完全沒有任何的知覺,根本不會痛,我只是被眼前一根扁扁、醜醜的手指嚇哭。聞聲而至的父親,一手緊捏住我那即將噴血的無名指,然後緊急把我送往街仔尾那家鎮上唯一的一家外科醫院,打上麻醉針之後草草縫合。還記得醫師邊縫合邊跟我父親對話:
「這指甲保不住了,要先拔除。至於手指頭我儘量縫合,不過你們要有心理準備,手指縫合後的形狀,沒辦法回到原來的樣子。」
「請問醫師,壓得這麼爛,縫合後指甲還會不會長出來?」
「不一定,這要看有沒有傷到指甲底部.,不過就算再長,也不會回到原來的樣子。」
為了這件事,那段時間我享有許多特權─ ─包括不用在課餘時間跟哥哥、妹妹輪流洗碗、掃地、燒香、做家事之外,還可以不用幫忙磨木雕品。多出來的時間,總不能坐在床上休息或發呆,只好把它用來看書做態。也因此在寒假期間,面對第二次的編班考試時,考了個空前絕後的好成績,全學年第三名。
至今,我都還清楚記得寒假回學校上輔導課時,郭素珠老師當著全班跟我透露:「妳的國文成績考得很好喔!」我還一臉疑惑的看著她問:「老師,妳怎麼知道我的國文成績?考卷上不是都沒寫名字嗎?」沒想到郭老師笑著說:「我猜,全學年也大概只有妳那根受傷的手指,才可能寫出連大括弧都包不住的歪斜國字。」的確,雖說無名指平日看似沒什麼功能,事實上少了它的協調與輔助,運起筆來還是顯得彆彆扭扭的了。
事實上,那回的編班考試,國文我也才考八十幾分而已。當時和第二名的魏寶琴同學總成績一樣,可惜我的國文成績輸她,因此排名第三。遺憾的是,這樣的成績水平我並沒有持續下去,否則師專早上了。不過,書上說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即便這「教師夢」的簾幕,遲至1990年才正式揭起,還是讓父母感到非常的歡欣。
追夢,只要有開始,永遠不嫌遲。這就是我的座右銘。
直到最近幾年,我開始思索一個極為嚴肅的問題─ ─ 進入「教育界」服務,當真是自己打心底的最佳選擇嗎?還是只是爲了彌補當年師專落榜,造成父母心底遺憾的一種補償?就像當年母親因為我的師專落榜,刻意挑選一位「師專生」當自己的女婿一樣。
歸究最終原因─ ─除了「師專生」普遍給人聰明乖巧的刻板印象外,到底還是「窮怕了」這樣的因素在隱隱作祟。因為在母親根深蒂固的觀念裡,軍公教人員收入穩定,基本溫飽沒問題。這也是每回我和先生因生活細故吵架時,他常用來堵我的一句話─ ─妳根本就不愛我,當年要不是妳媽,妳根本不會嫁給我─ ─只因我曾跟他半開玩笑的提到─ ─當年只要是「師專生」到我家,管他阿貓或阿狗,我媽肯定都會作主要我嫁給他。
我想,這也是我當了母親之後,對於子女對未來或人生伴侶的選擇,給予最高的尊重。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是身為一個人必修的生命課程。
從小自己對與藝術文化相關的活動或訊息,總是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興致與關注。我相信,如果後來自己不踏入「教師」這行業,應該也會選擇與藝術文化相關的行業來從事才是!?人生就是這樣,當你選擇向左走,右方的街景或風光,就僅能留給海闊天空的腦海去想像了。
總覺得無論是自然界裡的風風雨雨,還是每個人一生中的經歷,都是一本有意義的深情書。我的故事當然也不例外,因為它揹負了一段卑微的台灣史。
1981年,東師畢業的艷瑜姐為了幫她那位高職剛畢業的妹妹報名苗栗縣的「代理代課教師甄試」到我家來買牛皮紙袋。我終於知道原來高職畢業的女生,除了聽從母命乖乖留在家裡幫忙照顧小書局的生意之外,還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在取得母親的同意之後,我在兩個星期不到的準備時間,以不錯的成績考取苗栗縣的代理代課教師。
這個從天上掉下來好消息,毋寧是讓父母在草創的書店生意中,意外窺見了另一道曙光。當時,我跟母親心底盤算的是,如果我能順利分發到鎮上或鄰近的鄉下小學代課,不但可以增加一份家庭收入,下班後還可以兼顧到書店的生意。可惜,這樣的美夢在「公開」分發後就落空。
當我按規定做完一切體檢,並備妥相關的資料後,林老師還自告奮勇的帶我搭公車一路晃到苗栗市一所小學的大禮堂,只為陪我參加縣政府所舉行的公開分發。當時按錄取成績的高低,依序選擇學校。
林老師擠在人群當中看了看張貼在牆上的那張成績欄之後,遺憾的回頭跟我表示:「妳的筆試成績考得很好,口試成績也不差,可惜妳沒有任何的代課年資,這一欄妳完全沒有拿到任何分數,更何況妳又不是因公殉職的軍人眷屬,許多好缺都被這些人捷足先登了。看來,妳只能選填離家很遠很遠的『八卦國小』或『象鼻國小』之類的學校了。」
的確,通霄鎮在苗栗縣的海邊,八卦國小則在苗栗縣的山區。這一依山一靠海,相隔距離還當真是天遠地偏。回家後,我即刻把自家販售的苗栗縣地圖攤開來一看,這才發現,印有「文」字標記的「八卦國小」被一圈圈彎彎曲曲的等高線圍住之外,什麼都沒有了。原來「八卦國小」是隱藏在一大片沒有顯示任何道路路線圖的山區裡。即便當下心都涼了一半,可卻又不甘心就此放棄一個可以進入小學當老師的機會。因此,於可以報到的首日,我起了個大早,備妥一切該帶的相關證件,等林老師陪我前往八卦國小報到。
由於八卦國小的地理位置真的是相當的偏僻,除了幾條裸石滿佈的山林小徑外,當年根本沒有公車可抵達,若要從下車後的汶水站開始步行,起碼還要走上兩個小時。最後,林老師透過在獅潭附近小學服務的兩位學長,以兩部馬力超強的摩托車,花了約莫四十分鐘的車程,一路顛簸的把我們從山下載到山上。
至今我都還清楚記得,年約四十歲上下的張秋台校長知道我的年紀還這麼小,竟然可以在完全沒有加分的情形下,考取代理代課教師,直誇我一定是筆試成績考得很好的關係。因為曾在此地代過好幾年課的某主任的女兒,加了一堆分數依舊沒考上。
不是我天資聰穎,而是我真的很認真。即便只有十來天的準備時間,我和國中同窗連宗慈小姐,幾乎是天天一早就到國中附近的民眾服務站報到。中午就以幾個包子草草打發,連趴下讓眼睛休息片刻或喝口水喘口氣的時間都免了。
坦白說,考試科目裡的國語文、數學、三民主義對於一個高職剛畢業的我來說,一點都不困難。困難的是從未接觸過的教育專業科目,什麼教材教法、教育概論等,對於這些,我只能努力翻閱林老師借我的書籍和報考當天在出口處買的歷屆考古題。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食不知味,夜夜苦讀到凌晨。
那回張校長邊讚美我,邊跟我們介紹學校的作息和老師的住宿環境。當時全校只有三個班級,而且還是採隔年招生的方式。換句話說是採混齡的上課方式。通常會到這兒服務的老師,不是沒經過公開甄試的附近住民,就是剛畢業的師專生。師專生頂多待個一兩年就選擇調回平地,因此山區的教師流動率相當大。即便縣政府年年招考代理代課教師,也未必有人願意前來報到,因為地點真的相當偏僻,當年還謠傳有代課教師住在女宿,依舊被入侵的歹徒強暴得逞。
當天我站在操場中央,環顧四週,除了山林還是山林,壓根兒沒看到一間屋舍。校長說,學生幾乎都是天天翻山越嶺過來讀書的,平日缺席的情況也很嚴重。
在這兒服務的主任或老師,幾乎都是住在學校的宿舍裡,僅在假日才下山採購生活用品或回家省親。不知是我難掩心中的失落,還是已打退堂鼓的神情明顯掛在臉上,他竟然繼續跟我遊說:
「到這兒服務不錯,若妳想繼續考大學,這會是一個不錯的讀書環境。學生人數少,沒什麼教學上的壓力,妳不妨考慮考慮......」
原來,張校長當初之所以志願到山區服務,除了這兒的環境清幽外,主要還是基於繪畫這個私人興趣。他除了擔任校長之外,還是一位業餘的畫家,下班後,他就會揹著畫具到山林裡寫生。難怪我和林老師當天一踏進校長室,彷若進入一間藝廊,面對牆上一幅幅山水畫,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感。
當天一下山,林老師就一臉嚴肅的跟我說:「如果妳到這兒服務,我不會來看妳。」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當時會那麼在乎「他」來不來看我這件事。即便當時我們並未深交到可以稱為男女朋友的階段,再加上自己也有三年離家負笈台中讀書的經驗。但是無論如何,那畢竟還是住在女宿的群居生活,生活環境與移動位置並沒有受到限制。若選擇到八卦國小服務,下班後就得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山區,面對僅一牆之隔的男同事。
更重要的原因是,目不識丁的母親無法處理小書店的進退貨與廠商來結帳的相關事宜。當時父親幾乎是不管書店裡的任何工作的,因為他打心底不看好母親執意要開書店的這件事,就連支票都不准我母親使用,只擔心母親會因經營不善或跳票,把他送進牢裡吃牢飯。因此,那回尚未回到家裡,我的心中就有了決定 ─ ─ 放棄。
後來,縣政府的工作人員,建議我立下同意書,志願以四十幾的排序和排序六十幾的一位男考生對調,由他先到八卦國小報到,若將來學校還有出缺的話,再另行通知我。可惜,從此音訊全無。或許,老天想考驗我的挫折容忍力吧,即便白忙一場,也算是有重大的收穫 ─ ─ 那就是認清這世界的確有許多「不公平」的事。有些學校明明有開缺,縣政府卻隱而未報,最後把這些缺留給民意代表犒賞「柱仔腳」或乾脆讓校長用來做人情的。
當我親眼目睹鎮上好幾位學校主任或老師的小孩,完全沒有經過縣政府的公開甄試,就可以輕輕鬆鬆的進入住家附近的校園,當起長缺的代課教師時,心中其實還蠻不平的。考試科目裡的三民主義提到什麼立足點平等?當年經我驗證的結果,全是屁話一句。這世界即使到了今天,依舊處處充滿欺騙的謊言。
不過話說回來,這世界也因為處處充滿虛偽的謊言,才能突顯「誠信」的價值與可貴。母親的「誠信」讓她一路創業逢貴人,即便她的創業在許多人眼中是那麼的那麼的微不足道。從早期的農曆年擺路邊攤賣年貨,到後來以機器幫人研磨木雕品,甚至是存活到今天,營業即將滿三十週年的文具店,無一不是靠母親這畢生信仰─ ─「誠信」兩字所撐起的一片天。
父親一生空有許多理想與抱負,可惜缺乏母親所具備的務實態度與堅毅的行動力。當年他獲知目不識丁的母親想開書局這件事,非但不支持,還當場潑了她一桶冷水。
─ ─「青暝牛嘛想袂尬郎開書店?」
─ ─「就算我是青暝牛,嘛ㄚ擱捂目光ㄟ可以牽」這是母親的回應。
因為她知道那年暑假過後,我即將從高職畢業。
父母親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讓我想起以前讀過的一篇文章─ ─「從前,在四川一個偏遠的地方,有兩個和尚。有一天,窮和尚邀請富和尚一起去南海取經,富和尚拒絕,他認為南海路途遙遠,自己已經準備多年都去不成,窮和尚準備都沒有,怎麼去呢?」
父親當年打心底不看好母親的書店可以做起來,因為平日省喫儉用、跟會所攢積下來的錢,全花在紅瓦屋的改建上。僅靠母親向三舅借來的六萬塊當進貨的成本,在他眼底,是件非常冒險的事。
母親生於日據時代,出生未滿一歲,就因二舅緊接著出世,外婆沒有充裕的奶水可哺育,而在鄰人的媒介下,送給通霄灣的洪氏家族當童養媳。即便養父母視如己出,也曾讓她進入小學就讀,可惜因戰爭爆發的關係,常常是半上課半躲防空演習,因此到了小三就中輟在家幫忙家務。她除了能夠歪歪斜斜寫出自己的名字之外,大字認識不了幾個,所有與做人處事有關的道理,均來自盲人養母的口述故事或戲劇典故。
當年對母親的創業伸出援手的是以前工作過的老闆──蕭俊彥先生。他無條件的把支票借給我母親使用,而母親之所以能夠取得蕭老闆如此的信任,當然跟母親平日的做事態度有關。蕭先生從事雕刻業,生意擴及日本海外各地。一開始,他的雕刻品讓許多人代工,後來他發現母親做得最好。最後,乾脆全讓母親一個人包辦所有的研磨工作。起初,母親也擔心一個人無法承擔這麼龐大的工作量,不敢貿然答應,但實在是經不起老闆的一再拜託,只好答應下來。從此,為了這份足以媲美兩個人薪水的工作,沒日沒夜的趕工,只為了報答老闆的賞識與知遇之恩。有時候,為了配合出貨的日期,可以夜夜工作到天明。
每回遇到熬夜連續加班的狀況,父親也是會過來幫忙,可惜脾氣不好的他,總是邊工作邊發牢騷,甚至是口出穢言的辱罵母親死要錢。對於這一切,認命慣了的母親,總是默默承受。身為子女的我,即便替母親所受到的屈辱感到很不忍,卻又矛盾的希望母親千萬別回嘴,以免父親當場丟下工作走人,讓母親獨撐超過體能所能負荷的工作量。
事實上長期折磨下來,母親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有段時期,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高的她,體重竟然掉到只剩三十八公斤。這也是後來母親一直想改行作生意的原因。再加上紅瓦屋已經被迫和鄰人一起改建完成,自己已經擁有一間可以做生意營生的店面。有一天夜裡,母親幾乎是以懇求的語氣跟我說,妳能不能高職一畢業,就回家幫忙,我想改行做書局或文具店的生意。這件事情我已經回去通霄灣請教過妳外婆,她也非常贊成。她認為開書店是一件非常好的事,無論是對生活或對自家的孩子。
母親跟我商量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才高二。
這也是後來吳老師問我,妳成績很好,為什麼不繼續升學。因為當年學長們不是忙著補習準備考師大公教系就是考技術學院或台北工專之類。當我跟老師說明家裡的困境之後,老師語重心長的跟我說,根據她多年觀察的結果,選擇一畢業就回家的人,通常都會後悔。她建議我無論如何都要有到外面工作過的經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