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桃源谷,先前烏雲罩頂的天空,開始有了放晴的跡象。
車子一路順著東北角蜿蜒的海岸線行駛,海上的落日漸漸從浮雲處透出微微的亮光。沿途有不少人站在海邊,猛按手上的數位相機。她轉頭跟他說:
「天空好美,好想停下來拍攝幾張雲的照片。」
「有些美麗的風景,留在腦海裡就行。因為它有時比妳刻意以特殊攝影技巧,所處理出來的畫面,還要讓人回味。」
聽完他的話,她只好把先前在桃源谷所拍攝到的一系列照片,透過數位相機,一張張的快速瀏覽。其中有好幾張照片,是她伸出雙手,小聲召喚蝴蝶的畫面。當時,她看著眼前翩翩飛舞的幾隻蝴蝶,感動得差點落下淚,為了這件事,她感性的在心中默唸:
「蝴蝶呀蝴蝶,我也是蝴蝶,若妳真有靈性,可否停在我的掌心,讓我看看妳的眼?」
沒想到才一眨眼的時間,一隻「琉璃蛺蝶」竟然主動飛過來,在她身邊盤旋了好幾圈,最後還當真停駐在她手上。
當時她好興奮、好興奮,還得意的回頭小聲問他:
「你知道這隻蝴蝶為什麼會飛過來嗎?」
「這隻蝴蝶是被妳身上的汗臭味吸引過來的。」沒想到他竟然潑了她一桶冷水。
「你亂講,才不是這樣呢!」
「我覺得那是因為牠在我身上,嗅到和牠相近的費洛蒙。那是每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一種獨特的氣味。人類的鼻子向來遲鈍,根本聞不出來。」
事實上,兩人根本無須為此爭辯,因為這事,一點兒也不重要了。
後來,車子行經陰陽海附近,她把車內的座位稍作調整,隔著墨鏡,兩眼直視著眼前近乎讓人刺眼的西方天空。心想,這枚水藍色的星球,2008年6月28日下午5點48分59秒,或許也會有人跟她一樣,一個人沉醉在自己的美感世界裡呢!
這時,車子又平穩的轉了一個大彎,視線的右前方距離太陽不遠處,有一整排灰濛濛的雲束直抵下方的海域。她依常理推測,那兒應該正面臨著豪大雨的侵襲。這畫面,竟讓她想起中午進餐時,在餐廳所看到的一則新聞:一位還在大學就讀的孩子,利用暑假協助父母出海採蚵,卻不慎落海溺斃,看到電視上那位傷心欲絕的母親,淚水竟在瞬間就落了下來。她想起討海人與大海搏鬥的畫面,想起近日有位網路上的朋友,因癌症突然離世,想起自己的生命,不也正以一種人類無法覺知,無法掌握的速度,靜靜的往另一端消逝。
車子進入隧道後,她把眼鏡取下,讓自己回到一個別人永遠無法體會的散光世界。雙手撫摸到的車窗是冰涼的,生活的不愉快正被一點一點的壓縮進黑黑的海域下面。眼前盡是近乎誇張的美。有極盡詩化後所呈現出來的萬家燈火,和流動的車燈、路燈……,在模糊的視覺下重疊著、移動著、跳動著。她知道,這枚水藍色的星球,2008年6月28日下午5點50分59秒正被幸福的橘色光包圍著往下墜。
「你真的愛我嗎?」那天,她突然問他。說完還不斷把玩置於手指頭上那條綁頭髮的髮帶。
當他聽到她拋出這樣的話題時,心底著實有些詫異。於是趕緊把身體坐直,停了幾秒鐘之後,才伸出手輕輕撫觸她額前幾莖凌亂的髮絲,最後以一種沉穩且堅定的口吻告訴她說:
「好吧!就以現在來說,我可以跟妳描述我現在心中對妳的真正感覺。」
「不過,妳得先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聽完後,她才怯怯的把頭抬起來,看著眼前這位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男人。
「怎麼會有有一個女人這麼美、這麼溫柔,而這個女人正躺在我身旁,問我一個根本不需要去懷疑的問題。」
「你真的這麼想嗎?」聽完他的話後,她兩眼閃動著一絲絲淚光,不死心的繼續追問。
「嗯,真的這麼想啊!」他沒有停下先前安撫她情緒的動作,這回又伸出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她的另一隻手,試圖以自己溫熱的掌溫,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她有多幸福。可惜,她似乎永遠無法理解,自己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優勢,可以成為竊據他生命重要位置的那個女人。
事實上,這幾年來,他驚覺到自己再也無法以年輕時的態度或生活方式,去面對僅剩的青春年華時,他不得不去認真思索,該如何去對待一個如此真誠對待自己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又恰巧是自己深愛的。
平日在極具挑戰的工作場域,他就不是一個善於圓融處理和人有關的事,但這回,他似乎感受到她對生命或對兩人未來的不安和恐懼,於是又主動跟她分享自己對生命的一些看法。他甚至要她去回想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否曾經因為熬夜趕報告,隔天,在對鏡時,發現幾莖白髮時也毫不在意?是否曾經因為一時貪嘴,讓身材走樣變形,但是只要下定決心,稍微再控制一下飲食,或做做仰臥起坐,一切似乎就會沒事?
但是現在呢?白髮是一根一根的冒出來,而且白了就是白了,才猛然驚覺到原來生命竟是這般的不可逆。只有年輕人才有揮霍生命的本錢。人類對於未來依舊無知,只知道自己站在時間軸的一個點,卻無法預知這個點在有限生命裡的哪一個正確位置。也許那是生命的三分之一處;也許它正値生命的高峰期;也或許,那已是生命的終點也說不定。
當天,他在跟她澄清心中疑慮的同時,也釐清了自己對「生命價值」和「價值認定」的一些問題,因此繼續跟她說:
「暑假妳不是計畫要帶女兒去日本自助旅行嗎?我相信你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有它的道理在。」
「嗯,你說對了。我就是無法老是忍受別人幫我安排的人生風景。因為我覺得以前跟團到對岸旅遊的時候,許多美麗的風景,甚至是一些自己想要的文化體驗,最後都因配合多數人所認定的「價值」而白白錯過。所以,這回我不想再跟團了,我想自己決定停留的目的地和停留的時間。」
「那你不反對我帶著女兒去日本自助旅行嗎?」
「不會。但是,千萬別因為貪多把身體累垮,這樣反而會失去自助旅行的意義,知道嗎?」
「嗯,知道了。」
說完後,他輕輕的拍拍她的肩膀說:
「來,老婆,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讓我好好的再看看妳。」
想到這兒,她轉頭一臉幸福的看著身旁的他,而他正一臉專注的握著方向盤,兩眼望向前方,儘管如此,她知道,與外界溝通的管道,無法將自己的心聲迴盪得很響亮或傳遞得很遠,但她覺得,無論時間多久,無論距離多遠,這枚水藍色的星球一定有人能夠感受到她隱隱發出的聲紋。
車子過了隧道,一條筆直的道路,向前方無盡的黑夜繼續延伸。
寧兒2008.06.28小說日記
雨後的桃源谷,連呼吸的空氣,都清新得像一首鑽進心坎裡的情詩。能夠坐在眼前這一大片翠綠的草地上,盡情的享受生命所賦予的美好,是何等的幸福。
即使換了位置,換了姿勢,我單純說愛的唇色,依舊如羽化後的羽翼。你會懂,你應該會懂,就像此刻我所望見的天空。
雲靄漸次的散去,起伏的山巒背後,是遼闊的天堂。我知道,那兒肯定有一位我還來不及認識的感性女子-喬,我知道,她終於可以不用再忍受化療之苦了,她終於可以化成一縷快樂的白煙,乘著柳絮般的微風,遨翔在夢的天空。
那天,我看見喬選擇一張被冰霜封存的女子圖像,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沉睡的模樣,面容雖安詳,可我真的不喜歡。我不喜歡那一頭柔情的髮絲,因封存而拒絕窗邊的陽光。
但此刻,我可以放心了。因為我望見她躺在陽光溫暖的懷抱,笑得正燦爛。如我坐在這片草地,嘴角所揚起的陣陣草香......
寧兒2008.06.28悼喬小品文
蝴蝶呀蝴蝶,我也是蝴蝶,若妳真有靈性,可否停在我的掌心,讓我看看妳的眼?
大家要仔細看清楚哦!有一隻蝴蝶,果真停在我右手上呢!
二十分鐘之內,總共飛過來停在我手上有六次之多呢!而且每次都是這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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