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紅的鳳凰花,依舊在六月的驪歌聲中,開滿校園的每個角落。然而,接下來的整個暑假,她因美夢落空的失落感,不但沒有隨考季的結束而褪去,反而在每個寂靜的夜裡,隨著窗外海風的吹拂,一波波的被耘起。
所有的負面情緒,有如一面鏡子,清清楚楚的反射出這麼一件事-「師專」落榜了;「夢」碎了。當時,感到最為痛苦難捱的,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屬她──人稱石嫂的母親了。
「妳看,龍潭叔的女兒好厲害,師專一畢業,不但馬上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還嫁了一位同在教育界服務的好丈夫。」
這就是石嫂教育孩子的方式。由於自己不識字,因此在生活上吃了許多悶虧,所以總是試圖藉由周邊一些成功的實例,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唸書,將來才不會複製跟她一樣的悲慘人生。因此打從孩子們懂事以來,她就會利用各種機會,有意無意的灌輸孩子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
出生在窮人家的小孩,尤其是女孩子,若想要改變自己的菜籽仔命,就得拼命讀,就像百米賽跑一樣,一路往「師專」這個目標挺進就對了。當然,女孩子除了要會讀書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懂得潔身自愛,千萬別在讀書期間,就學那些不三不四的太妹們,一天到晚在外頭和男孩子鬼混,國高中都還沒畢業,就挺著一個大肚子,等著嫁進別人家裡,成為左鄰右舍茶餘飯後談論的笑柄。
那年暑假一過,她別無選擇的放棄已考取的新竹女中,一路尾隨哥哥進入中部一所知名的工業職校就讀。在學期間,她果真謹守母親交代的每一件事,一個男朋友都不敢結交,就算也有心儀的對象追求,依舊不敢越雷池一步。
畢業後,哥哥順利進入岡山電信局服務。而她則在母親的安排下,毫無怨尤的回到自幼成長的故鄉。
有一天,母親帶著她一路搭火車到新竹,靠著一張從隔壁鄉鎮問來的地址和地圖,找到文具批發商和一家書籍經銷商。一週後,一長串鞭炮聲劈哩啪啦在清晨響了起來。從此,這個靠海小鎮多了一家「超迷你」的文具行兼書店。
那年,她才十八歲。而他呢?二十四歲且剛從山城調到當年全台最靠海的一所小學服務。
開學後不久,為了購買教室佈置用的文具用品,於是利用假日外出用餐的時間,拐進位於租屋不遠處,那家新開幕不到兩個月的文具行。這家文具店說大不大,不過看起來似乎對經營沒什麼概念,東西的擺放標示不是很清楚,等他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將需要的文具用品找齊。等他把文具拿到櫃檯邊,等候那位長相清秀、笑容甜美的女店員結帳時,這才發現,自己當真搞了個大烏龍。
「請問我可不可以用登記的?我是新埔國小的老師。我們學校老師跟我說,可以用簽名的方式在這兒買教室佈置用的東西。」
「對不起,我們都是現金交易,如果你沒帶錢,下次給也沒關係。」
「那,那我付現金好了。」
當他快速掃了店門口的看板後,才發現當真是自己搞錯了。這家文具店,根本不是學校指定的那一家。為了化解自己走錯門的尷尬,於是決定自掏腰包,結帳了事。
原本在後頭踩著縫紉機的石嫂聽到後,立刻停下手邊的縫紉工作,笑臉盈盈的走了出來。
「少年仔,你是外地人……」
為了能夠留住這位初次上門,且具有教師身分的新顧客,石嫂兩眼肆無忌憚的對著眼前這位個子不怎麼高,卻長得一臉斯文的年輕男老師,上下打量了起來。
「你家住哪裡啊?」石嫂話匣子一開,竟連他家住哪裡?家裡有哪些成員?哪一所學校畢業的?結婚了沒?都不放過。彷彿是受人之托,上門做身家調查的媒人婆。
「我姓林,嘉義師專畢業,退伍後分發到山城的獅潭國小。今年暑假才從獅潭國小請調出來,現在就一個人租房子住在醫生安仔的樓上……」
「我家住在南部的烏山頭水庫,母親在烏山頭水庫販賣紀念品,爸爸在農田水利會上班……」
而她呢?就這樣杵在櫃檯後,邊把櫃檯上的文具整理入袋,邊冷眼旁觀這一切事情的發生。
開學以來,他除了學校幾個不甚熟稔的年輕同事外。下班後,也沒什麼知心朋友可談心。因此,面對石嫂熱心的詢問,他不但沒有絲毫的不悅,反而讓他想起遠在南部的母親。
當晚,他和石嫂相談甚歡。離去前,石嫂還不忘再次叮嚀他,以後下班可以來這裡看書,就算不買東西也沒關係。
或許就是得到石嫂的默許與鼓勵,尚未成家的他,忍不住對她身旁那位美麗的姑娘多了幾分遐想。從此,下班後,他果真天天準時往店裡鑽。起初,還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一個人靜靜的待在角落,看著王澤成套成套的「老夫子」漫畫書。偶爾,利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了瞄櫃檯邊那位長相清秀,笑容甜美的姑娘。
「林老師,我發現你最近怪怪的,怎麼天天往這兒報到。」同在醫生安仔那兒租房子的陳老師,一邊拿起報紙翻閱,一邊回頭笑著對他說。
「哪有?妳還不是一樣。」
「我是來買報紙的,動機單純的很,哪像你?」
「我又沒怎樣?我也是來買書的。」
「買書?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店裡的生意算是普通,由於是剛開幕,知道的人並不多。最大宗的生意,要算是海防部隊弟兄們的採購了。有一回,海防部隊在移防之前,上門選購了一大批致贈榮退士官兵的鋼筆。
「小姐,能不能在鋼筆上頭,刻上簡短的祝福話語?」
「可以,不過能不能晚點再來拿,因為我父親不在家。」
「可是我們現在就要移防了……」
「沒關係,我會刻,你稍等一下,馬上就給你。」
她為了不想失去這筆利潤還不錯的生意,卻又苦於自己向來過於龍飛鳳舞的字體。正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沒想到,剛下班的他,知道了這件事,竟自告奮勇的幫她解決了這件事。
「老闆娘,我叫佳如。我是住在醫生安仔樓上的房客。今天晚上,可不可以讓妳女兒請個假?我想請她陪我去看電影。」石嫂看著眼前這位來買過幾次報紙的年輕小姐,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因為她很清楚,住在醫生安仔樓上的那些房客,不是中小學老師,就是在台電服務的員工。
當晚,兩人肩並肩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她羞澀得不知該以什麼話題,做為初次見面的開場白。
「我的本名叫佳如,後來爸爸覺得這個名字的筆劃不好,進入師專之後,就幫我改名為艷秋。今年剛從台東師專畢業,現在在圳頭國小服務。」她聽完對方落落大方的介紹自己之後,才怯怯的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學歷。
「妳看起來很有氣質,完全不像高職剛畢業。我還以為妳跟我一樣,也是五專剛畢業。」
「我有兩個家,一個在高雄,一個在嘉義。」
「妳為什麼會有兩個家?」
「這個?唉,其實跟妳說也沒關係啦!因為我阿公娶了兩個老婆,我們這一房是大老婆生的。不過,直到現在,兩家人都還有來往,因為阿公還活著。」
「喔,原來是這樣喔!那你會不會覺得很不習慣?」
「不習慣也要習慣,就像我現在一個人到這兒教書,身邊沒什麼朋友,非常不習慣。所以才會找妳出來看電影,希望有機會可以和妳成為好朋友。」
聽完艷秋姊的話之後,她不免心生羨慕。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一個女孩子家,可以以這種方式向別人介紹自己,透過這樣的方式結識到新的朋友。
當晚兩人相談甚歡,艷秋姊還直誇她氣質好,完全看不出只有高職畢業的程度。
漸漸熟稔之後,她才發現,艷秋姊的個性非常活潑,除了口才佳、愛唱歌之外,還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
那年寒假,艷秋姊還力邀她隨她回嘉義朴子以及高雄老家住幾天。為了這件事,石嫂還特意帶著女兒到鎮上的少女服飾店,挑選了一套米白色的漂亮裙裝,免得初次造訪失了禮儀。
艷秋姊的父親是嘉義農專的老師,行為舉止看起來非常嚴肅。那幾天,艷秋姊的父親曾私下問了她一些問題,她都誠實的一一回答。艷秋姊不在家的時候,還特地交代那位也是剛剛從高職畢業的妹妹──麗如,陪她到南鯤身附近玩了一趟。
幾天下來,光從客廳牆上掛滿艷秋姊裱框的書法作品,她才知道,原來艷秋姊的書法寫得比她先前所想像的還要好。她在就學期間,還曾經得過大專組的書法大獎呢!後來,艷秋姊帶她到高雄玩,還臨時起意帶她到岡山,試圖找在電信局服務的哥哥。可惜,因為沒事先聯繫好,所以撲了個空,白跑一趟。
「小姐,我們是這裡的管區和巡官,請問妳們開書局,有沒有申請事業登記證?」那天,她正蹲在書局一角,忙著清點竹聯貨運送來的書和雜誌。兩位穿著警察制服的員警,不知於何時悄悄的走了進來。
「警察先生,對不起!這個問題我要問我爸爸才知道。」她一看到員警上門,就嚇得不知所措,就連說話都開始結巴了起來。
「如果還沒申請的話,要趕快去補辦。否則下次來,就會開罰單。」
對於初出社會,毫無工作經驗的她,眼前這兩位年輕警員的問話方式,著實讓她嚇到。後來石嫂走了出來,問明狀況,立即陪著笑臉說:
「早就提出申請了,只是還沒下來。」
後來,艷秋姊私下跟她表示:
「當天那兩位上門的員警,盤查事業登記證只是個幌子,看小姐才是重點。」原來,劉姓員警身旁的那位廖姓巡官,早追她追到圳頭國小去了。
「妳知道嗎?我爸有多欣賞妳?自從他上次見過妳之後,現在每次電話一來,不是告誡我,女孩子家在外頭不要那麼活潑、那麼野,就是提醒我,沒事要跟妳多學習。」
「妳啊!該學學上次妳帶回來的那位朋友。妳看看人家,年紀比妳小,行為舉止卻比妳穩重端莊。」豔秋姊看似以父親說話的語氣,轉述了讚美她的這件事,事實上,依稀聽得出她心中難掩的不平與憤怒。
自從上回的「盤查事件」之後,廖巡官和劉警員不時上門找石嫂聊天。尤其當他們知道艷秋姊認石嫂當乾媽,且和林老師一起在書局搭伙這件事之後,從此走得更勤。最後,廖巡官乾脆搬離員警宿舍,直接在書局隔壁的阿菊嬸家租起房子。那段時間,艷秋姊飯後常到隔壁找廖巡官,甚至一待就是一整晚。
不久,一些耳語就從阿菊嬸口中傳了開來。艷秋姊為了這件事,還幾度跑來書局找石嫂訴苦:
「怎麼辦?現在外頭把我傳得這麼難聽,看我以後怎麼做人,我還要不要當老師啊?真是氣死人了啦!」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又沒辦法堵。我看妳以後沒事就早點回去好了,不要老往隔壁跑,免得別人說閒話。」
艷秋姊一聽石嫂的說話口吻,怎麼越來越像自己那位住在嘉義鄉下的母親,於是更生氣了。
「妳們這裡的人很奇怪,怎麼那麼喜歡亂說話?我看我還是調校好了。」
對於困擾艷秋的這件事,她真的不知該如何協助她。每次都只能靜靜的陪著她,當她的情緒垃圾筒,讓她盡情的倒。
時令進入冬季,石嫂炒了一大鍋米粉和麻油雞,準備宴請這群離鄉背井的年輕人。
「少年仔,儘量吃、儘量喝,燒酒雞的味道如果還不夠,這兒還有紹興酒可以調……」石嫂熱心的招呼著,還不忘將那鍋拿手的好菜──苦瓜鑲肉端上桌來。
林老師面對石嫂的熱情招待,直推自己不會喝酒,僅意思意思吃了些雞肉,就低頭猛扒碗裡的炒米粉。劉姓警員和廖巡官則喝得滿臉紅通通。整個餐桌上,因為有了艷秋姊的參與,顯得熱鬧非凡。而她則靜靜的吃著碗裡的米粉,看著這群來自外地的遊子,彷彿自己才是客居他鄉的遊子。
有一回飯後,店裡只剩看著漫畫書的林老師和她。
「等一下,我可不可以請妳去看電影?」他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來,正式開口邀請她。可惜,不曾私下和異性單獨相處過的她,對於這突來的狀況,臉紅得跟熟透的蘋果一樣,就連抬頭會答他「好」或「不好」的勇氣都沒有。更不知眼睛的視焦該往哪兒擺?只能一味的羞澀低著頭,任他的話懸在冷颼颼的十二月風中。
直到石嫂收拾完餐具,從樓上走了下來。他還站在櫃檯前,維持剛剛的姿態,等著她的答案。此刻,時間彷彿停了下來,即使在十二月的冬天,外頭的海風吹得門板嘎嘎作響。她還是感到全身彷彿著了火,幸好唯一的腦袋,尚可思考。因此面對這位朝夕相處,印象還不壞的男老師,當真有些不忍,不忍看他尷尬的杵在那兒。當時也不知打哪來的勇氣,她竟直接開口代他問起自己的母親:
「媽,林老師想請我去看電影。他想問妳說可不可以啦?」石嫂聽完女兒這麼一說,連忙點頭示意:
「你們去看電影沒關係,反正晚上店裡也沒什麼生意上門,我一個人來看就可以了。」
等林老師買完票,帶她摸黑走進電影院,電影早已上演多時。不知是否受到十二月冷颼颼的空氣影響,還是心理作祟,當晚穿著套頭厚毛衣和米色風衣的她,一進電影院,竟然全身一直顫抖,抖到幾乎完無法克制的地步。她為了克服和異性相處的心理障礙,一連做了好幾個深沉的呼吸,試圖藉由吐納動作鎮定自己。不意,他竟然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摸了摸她凍僵的小手,並驚訝的轉頭看著她說:
「天啊!妳的手怎麼會那麼冰啊?」
對於他突來的舉動,她嚇得立刻將手抽回來。或許因為緊張過度,全身竟顫抖得比剛剛更嚴重,直到電影散場,依舊無法讓混亂的思緒平復下來。整晚,他和她幾乎沒有交談。當天,上映的是一部洋片,直到他送她回家,她還是搞不清楚當天電影播放的劇情內容。
自從有了第一次約會。他越來越大膽。每晚飯後乾脆留下來幫忙看店。也不理會艷秋姊怎麼在言辭上消遣他。甚至連假日都往店裡跑,不明究理的顧客,還曾將他誤認為是她的兄長。直到寒假來臨前,有天書局打烊,他終於鼓起勇氣對著石嫂開口道:
「歐巴桑,寒假的時候,能不能讓妳女兒到我家玩?順便讓我的家人見見她。」即便石嫂早已看穿這年輕人的意圖,也期待這樣的好運能夠降臨在自己的女兒身上。但是,她還是一再的跟他表明一件事:
「我女兒只有高職學歷,目前也只是在家裡幫忙看書店。恐怕不適合你……」
當時立於櫃檯邊的她,親耳聽完母親的這一段話,當場哭著衝上樓。或許石嫂是基於「門當戶對」這樣的傳統觀念,但是聽在女兒耳裡,卻是格外的刺耳,感覺自己竟是這般的卑微,因為學歷低,就失去選擇幸福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