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閉幕時,兩人一直等到大部分的觀眾都離席,才起身一前一後步出電影院。她的眼眶微微泛紅,表情看起來有些凝重。而他,則像往常,帥氣的調了一下身後的背包,顯得一派輕鬆。只有在不經意舉步的急促步伐中,看得出些許異於平日沉穩的端倪。或許,兩人要從這樣的一部電影,抽離一些隱晦的情緒,都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來調適。
時序已明顯入秋,可是窗外的天空,看起來略顯沉悶。或許是剛剛下過一場雨的關係,兩人並肩投射於櫥窗上的身影,像極了吸附城市塵埃的行道樹,疲累得失去向天空吶喊與爭辯的力氣和勇氣。
「妳還會再來看第二遍嗎?」為了化解隱隱存在於兩人之間的詭異氣氛,與近日溝通障礙的困窘,他率先以電影的表面話題打破僵局。
「不會,這樣的電影,看一遍就好。」事實上,像這樣一部改編自文學書籍的電影,看第一遍和看第二遍,甚至是更多遍,內心所覺知到的或是挖掘到的心靈深度,絕對會不一樣。只是這回,她寧願容許自己,日後慢慢藉由文字,與他反芻片中幾場讓自己心疼落淚的劇情,也不願在這節骨眼,開口破壞這難得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時間。
那天下班前,她跟他表示,自己已經好久沒踏進電影院了。最近真的好想去看《色︱戒》這部改編自張愛玲小說的得獎電影。
「一個人去看嗎?」沒想到他聽完後,竟然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她。
「嗯.....」她囁嚅了半天,還是擠不出丁點兒心底真正想說的話來。
「不希望我陪妳去?」他的臉上不經意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你那麼忙,我不敢奢望。更何況你對這樣的電影會有興趣嗎?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當然希望你能夠抽空陪我一起去看。」她試探性的往前跨一步。沒想到話才一出口,她就開始後悔。總覺得身為女人,應該要矜持些,豈可在男人面前,一次釋放那麼多的情愫。頓時,一股不安的感覺,往身上四處蔓延。於是乎她又趕緊追加了這麼一句,試圖替自己過度奔放的情慾緩頰:
「因為,我覺得一個女人單獨去看這樣的一部電影,好奇怪呢!」
「那好吧!讓我來安排一下時間好了。」他順手翻了翻桌上的那本行事曆。
聽他這麼一說,她的心中不免開始雀躍,可是才一回神,卻瞥見眼前這張桌面,堆積著許多自己壓根兒看不懂的待簽文件,於是忍不住開口提醒他:
「不急啦!千萬不可以因為這樣的小事,影響你該有的工作進度。反正這部電影那麼賣座,不會這麼快就下檔,以後要看的機會多的是。」
只在臨走前,回頭深情的看著他,意有所指的留下這麼一句:
「我這個人,目前什麼都沒有,就是『等人』的時間特別多。」
在忙碌的工作與等待中,她的腦海一再自動載入當天與他對話的畫面,頻率多到連自己都嚇著。她不得不開始認真思索,將情感過度依附在他人身上,對自己或對他人,到底好不好?因為前陣子她才從兩性關係的書籍裡,歸納出一點點小小的讀書心得:
一個成熟理性的人,應該明白,愛或快樂,不該是被動等待別人來施捨,今天別人可以決定給妳多一點或少一點,明天當然有權利選擇把這些通通收回去。
「你覺得片中誰的演技最好?」一想起近日兩人的關係,她竟焦慮得不知該如何在他面前泰然自處,只好以膚淺的開場話題,試圖遮掩內心躁動不安的情緒。
「我覺得每位演員的演技,在這部電影看起來都算是普通,並沒有誰的演技,表現得特別突出。即使是導演力捧的新人湯唯小姐,或是有著影帝光環的梁朝偉先生都是。」
他側過臉來看著她,回了這麼一句話之後,若有所思的將視焦停留在右前方的電影廣告文案好一會兒,然後緩緩的從嘴邊輕輕呼了一口氣,才又邊走邊對著她發表自己對這部電影的看法。
「我倒覺得李安導演願意花這麼多的精力和時間,去還原1941年這段發生在上海、香港之間的國共歷史,其中逼真的道具和場景,讓整齣電影的氣氛,從頭到尾都凝聚出一股隱性『對比』的戲劇張力。」
的確如此。像電影裡,那幾位貴夫人奢華的穿戴及作風,相較於街頭那一群穿著灰布衣,手持糧票排隊等候換取民生物資的那一幕,所呈現出來的「貧富懸殊」的問題,像那幾位沒什麼社會經驗的嶺大學生,和在汪偽政權底下工作,老奸巨猾的爪牙易先生,所傳達出來的「愛國與叛國」的問題,甚至是王佳芝一個人被父親滯留在戰區,這種父權遺毒所殘留的「重男輕女」的問題,以及屋外大雨滂沱的肅殺氣氛,相較於麥太太與易先生關起房門後,所釋放出來的「禁止與解放」「真與假」的情慾問題。這些細膩的拍攝手法,在在顯示出導演想傳達的諸多隱匿訊息。在這些訊息當中,跟「愛國」這條線索關聯性最低。即使片中那群大孩子,激情的上台演話劇,高呼愛國的口號,引起台下的共鳴。甚至,秘密籌畫一場拙劣不堪的暗殺賣國賊計畫,佔了整部電影的不少的篇幅。
「依我個人淺見,李安導演僅僅想藉由這樣的氛圍,去塑造、去彰顯任何人在面臨那樣的生存環境時,誰都很難有智慧去判斷,甚至去分辨何者才是有利於國家生存與發展的的行為?」
他看著她繼續說道:
「妳不覺得嗎?這和當前政治角力下的台灣現況也挺類似的。當是非被模糊到沒有界線的時候,怎樣的行為表現才算是愛台灣?怎樣的行為表現是不愛台灣?」
「我不認為李安導演想要藉由這部電影,去批判當時汪偽政權的功過問題,他或許只是想藉由電影的戲劇張力,鮮明表達張愛玲女士筆下所描繪的大時代悲劇,以烘托《色︱戒》的主題。」
「因為在那樣動盪不安的時代,真與假的界限相當模糊,許多事情或人們的作為,都會相對的變得相當荒謬,就像片中那幾位單純的大孩子,竟然可以為了他們口中所謂的『愛國情操』,合理自己拿起刀子或槍桿子,狠狠殘殺『一個人』這樣的殘暴行為。」
經他這麼一解說,她的腦海突然閃過去年「紅衫軍」集體上街頭,只為了彰顯他們口中所謂的「愛國心」這件事。她甚至忍不住開始聯想,這段台灣民主過程所呈現出來的亂象,是否也會成為日後某位導演,拿來襯托某部電影的時代背景?那一群「紅火蟻」壓境的離譜景況,與其高呼的口號和訴求重點,最後是否也會像片中那幾位孩子一樣,成為購票入場觀眾的最大笑點?想到這兒,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剛剛自己笑不出來。或許,就像他所說的,在那樣的環境之下,光憑人的視角,所看到的問題面向,很可能都是扭曲變形,甚至是偏頗不實的假象。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劇中兩位原本各懷鬼胎的情報人員,才會在經過幾次有著真實體溫觸摸的氛圍裡,漸次地找回那些幾乎被政治投機份子犧牲掉的微弱「人性」與「真實」。看來,這或許才是《色︱戒》想傳遞給觀眾的思考重點。
「慶幸李安導演從頭到尾沒有採取灑狗血的表達方式,他沒有明白告訴人們孰是孰非的價值判斷問題。然而,這樣的隱晦表達方式,正是它的生命力,我認為這才是這齣戲最成功的地方。」
「不像日前,某個當紅政客,看完電影步出電影院,面對記者所發表的那一番熱血沸騰的感言,簡直是肉麻到極點。因為在我看來,那顯然不是李安導演想表達的重點。」
「我最不欣賞的就是這類型的政客,明明是一部文學藝術電影,無論如何都要把它擴大解讀成和自己的政治目的有相當質地、相當份量的關聯性。」
「更讓我不屑的地方,就是電影所描述的那群孩子的行為,跟當前這位先生當年岀國留學時,背地裡對其他留學生所做的齷齪事,以及他後來風光回國,順利踏入政壇的過程,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因為時空背景完全不同,台灣當時並沒有所謂叛亂或戰亂的問題,有的只是人民單純的想要表達一些對民主的看法或做法而已。」
「這位政客豈能拿他當年的愚蠢行徑,來和電影做類比?依我看,這兩件事壓根兒是風馬牛不相及。難怪李安導演聽了之後,要表情嚴肅的撇清這層『政治』關係。」
她看著身旁這個男人,一臉自信的發表自己對這部電影的看法,打從心底佩服起他的好口才、好邏輯。整個分享過程,她完全插不上半句話。腦中最後閃過的竟是以前國文老師說過的一段話,於是她鼓起勇氣開口跟他說:
「真是羨慕你,還能記住這麼多東西。對於當年的這段國共歷史,我早就通通還給歷史老師了,目前也不感興趣。」
「我只知道以前讀書的時候,國文老師跟我們提到『漢奸』汪精衛先生是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據說他的口才一流,當時有多少大學生為之傾心。謠傳有女學生為了完整聆聽他的一場公開的演講,寧願選擇憋尿,或乾脆拉起裙子就地遮掩,也不肯中途離場。」接著她又繼續對他說:
「不曉得你喜不喜歡張愛玲的作品?不瞞你說,張愛玲女士,一直是我個人非常景仰的作家之一。她的許多作品我都曾經買來看過呢!」
「小說我雖然看得不多,但是對於這位被妳視為偶像作家的張愛玲女士,我並不認為她的小說寫得有多精采,隨便列舉與她同時期的台灣作家,寫得比她精采的多得是。」他看著她,一臉輕鬆的回答。
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她。果真是個相當有主見的男人,不像有些人基於禮貌,盡說些和稀泥的應酬話敷衍她。她越來越欣賞他這樣的個性,卻也不免暗自思索了起來,今後該如何調整與他的互動關係。
看他今天不失輕鬆,一臉認真的回答了她所提出的每個問題。只是乍聞他拋出一些自己意料之外的答案,她並不會感到特別的意外。尤其在面對台灣當前所面臨的國際困境,每位購票入場的觀眾,解讀這部片子的角度自然不同。畢竟,每個人的成長經驗不同,對於人生的價值排序與定位自然不同,因此對於這樣的一部文學藝術電影,所覺知到的方向與層面,自然也會有所不同。
「前幾天,我在網路上看到有人看完這齣戲之後,心情竟然足足憂鬱了好幾天。」說這話時,她的表情看起來彷彿是手上那杯剛剛被吸乾,卻又殘留幾滴藍莓汁的杯底,剩下的冰塊所融化成的水,看似沒什麼色澤,實際聞起來卻又隱含著些許說不出的氣味。
經過商店街的轉角處,她忍不住順手將手中的杯子,重重的丟向電梯旁的垃圾桶。然後回頭再看了看這處位於住家附近的電影城,開口跟他說:
「在台北住這麼久了,我竟然還不知道這兒隱藏著一處這麼熱鬧的電影城。看來我以後應該常來這兒消磨時間才是。」
「妳平日很少一個人出來逛街?」
「嗯,沒事幹嘛一個人出來到處亂晃?又不是年輕人。」
「那妳假日都在幹嘛?」
「二十四小時呆坐在家裡想你。」
「幹嘛?生氣啦?」他按了一下眼前的電梯開關,然後笑著問她。
「我怎麼敢生你的氣?我哪有資格生你的氣?」
「妳該不會還在為剛才的劇情難過吧?」對於她在電影落幕前,幾度掏出面紙拭淚,他不是沒感覺,只是當下他能夠為她做的,也只是在黑暗中遞給她一個溫暖的掌溫。
「不要這樣子嘛!通常為了戲劇效果,電影總是演得比實際來得誇張許多。據我所知,事情的真相,都沒有我們想像中來得那麼嚴重哦!」顯然,他已覺知到她的負面情緒,於是趕緊貼心的以輕鬆的口吻逗她。
「文學畢竟是文學,妳千萬別因為這樣的一部文學電影,心情感到沮喪或難過才好。據我所知,即使是目前的情報人員,或是轉行進入調查局上班的那群朋友,生活步調也沒有像電影所描述的那樣緊湊與恐怖……」
經他這麼一點,她首度以靦腆的一笑,遮掩自己拙劣的情緒技巧。事實上,她怎會不明白,電影或文學與真實人生的差異性?不過她還是打心底感激他,感激他對自己情緒起伏不定的貼心與包容。
只是在感激之餘,她的心中不免有些許的遺憾。畢竟,她內心真正在乎的,不是電影拍得真不真實的問題,而是李安導演從張愛玲女士短短的28頁小說,所覺知到的人性問題,再造後所引發出來更多、更廣,更值得現代人一一去思索、去探討的「真愛」與「情慾」分野的切片問題。誠如電影文案上所提到的:
《由色生情,情中生愛》
這回,透過李安導演的電影,她似乎更理解、更貼近一位卸下作家身分後的女人,她一生孤獨的情慾世界。看了這樣的一部電影之後,同樣迷戀文字的她,不再抱怨自己拙劣的文字表達能力。因為,即使張愛玲女士擁有了人人稱羨的文筆,可是對於自身最私密的情慾問題,依舊在內心躊躇、醞釀了三十年之久,最後還是無奈的選擇隱諱的方式,汨汨流轉於一部眼底眉梢間寫滿「蝶」對「諜」的小說裡。
而她,其實很想知道,方才在漆黑的電影院,全程與自己十指緊緊相扣的男人,看到麥太太待在暗無天日的小公寓,被動等待隨時會不見蹤影的易先生那一幕。他對「愛」的能力,是否有些許的神經元被悄悄喚醒?還是如他前陣子告訴她的:
「我是麻木的。」
她也很好奇,當他看到一連等了十四天,心急如焚的麥太太,提高音量對著好不容易才現身的易先生大吼:
「我恨你,我恨你,你信不信我恨你?」
而易則淡淡的回答她說:
「我相信,我很久沒相信過人了!」
那一瞬,他的內心是否也能震盪出與自己相同的頻率?
其實她更想問他:
「你身旁這個女人,天生多愁善感,但真正觸動她心弦的那些纖細的節點,一直以來,都和你有關,你知道嗎?」
近三個月來,他已兩度面對她情緒性的怒吼,因此選擇透過信件,讓她明白,自己身為一個男人的懦弱,他甚至殘酷的告訴她:
「從妳的信中就可以看出,妳顯然早就預知我們的關係,會有這樣的結局。是的,我們的確沒有資格比別人更貪圖些什麼。感情處理的方式,騙得了別人,到頭來卻也騙了自己。最後,我們還是瞞不過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沒辦法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當年,我們因為無法麻木於現有的環境下,所以在探索中找到了彼此。甚至,在溝通的過程中,傾聽到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而今,我們無法繼續麻木下去,所以還是得面對自己內心最曲折的感受。然而,卻也在被動等待天明的過程中,引發了更多、更複雜的矛盾與痛苦。
可惜,這些情緒上的波動起伏,已不是用時下年輕人所流行的『一夜情』,或文人多情的『情詩與情書』可敷衍。看完妳的來信,我覺得對不起妳的感覺很濃,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妳才好。只能選擇冷處理,希望妳能夠明白我的用意。」
寧兒2007.10.03
車子緩緩駛離地下停車場,快到出口時,他突然轉頭問她:
「等等,不好意思,我先岔開剛剛的電影話題。請問妳今天得幾點之前回到家?」
「你問這個幹嘛?」
「沒有啊!我只是擔心太晚送妳回去,會不會造成妳的困擾。」
「幾點都可以。」她努力讓自己說話的語氣,同自己最近難得清醒的腦袋,維持前後一貫的基調。
近幾個月來,她已隱隱覺察到身旁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態度異於往常。更確切的說,是一種冷,那種接近冰點的冷,讓敏感的她,幾度感到空前的心慌。有幾次實在按耐不住性子,乾脆透過信件質問他。沒想到,他不是不承認,就是推給工作忙碌或電腦故障。
事實上,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死皮賴臉的巴著這份情誼不放。甚至,曾經幾度慎重考慮,既然兩人都是被動的等待,再拖下去也是看不到未來,不如及早淡化這份曖昧不明的情感來得痛快。
尤其在前陣子,意外發現酷愛自由的他,對情感的一些想法和實際的做法之後,她才驚覺到,原來這位曾經讓自己的生活陷入一團混亂的男人,對愛情的態度,竟然與自己有著這麼大的差距。難怪,方才自己會為了戲中王佳芝那句「快走」,瞬間生起自己莫名的悶氣來。
顯然,她從王佳芝身上,再度看到自己對愛情的「癡」和「傻」。她甚至開始質疑身邊這個男人,到底擁有什麼樣的過人魔力?否則,怎能將自己最珍貴的情感,像磁鐵般的牢牢吸住。她更是不解,為什麼從古至今,會有這麼多看似聰明的女人,可以為了男人一個不經意流露的真情或眼神,傻到前仆後繼戰死「愛情」的沙場。或許,當時她就是受到這樣的戲劇情境影響心情,所以才會讓她在電影落幕前,情緒性的將他的手自自己的身上推開。
「什麼幾點都可以,這話什麼意思?」他一臉疑惑的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從現在開始,我高興幾點回去,就是幾點回去,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管我了。」
「妳們家最近氣氛還好吧?」
對於她的反應,即便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麻木的他,也可從空氣中,明顯嗅出她話中帶著些許挑釁的火藥味兒。於是趕緊騰出置於方向盤上的右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臂,試圖緩和一下她即將發作的負面情緒。
「沒什麼不好啊!」
「妳不用趕回去做晚飯嗎?」
「不用。」
「幹嘛?又吵架了?」
「沒有吵架啊!」
一路上,對於他一些試探性的問話,她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甚至是應和的敷衍著。大部分的時間,她寧願選擇將視線拉到剛下過雨的街道上。車窗外的景物,一幕幕從眼前往後快速褪去,可此刻在她腦海裡盤桓不去的,依舊是兩人剛剛才看過的這部探討人性與真愛的電影。彷彿藉由李安導演和張愛玲女士的文學內視鏡,將自己與他的情感,徹徹底底的檢視了一遍。
她不曉得此刻身旁這個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男人,目前除了在乎自己被戲中幾幕情色鏡頭,所挑起的男人原始情慾之外,對於身旁這個女人,向來最在乎的情感,是否也如兩人耳鬢廝磨時的感性話語。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是多麼在乎你,多麼愛你。」她在他耳邊輕輕吹著氣說。
「我知道。」他使勁的把她擁入懷裡,雙手不斷在她光滑的背脊上下游移。「後不後悔我們這樣的相遇?」他輕聲的問。
「不後悔,從來都不後悔。」
「今後,也不會因為這份情感無法開花結果,否定曾經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情事。」
因為她清楚的知道,如果當年不是老天這樣的刻意安排,她也不會與他在花草巷弄間相遇。若今天抽離了與他的這層關係,可預期她的生活依舊披著虛偽、呆滯的外衣,過著精神與肉體完全分離的孤寂日子。
只是後來,經過幾次深度的對談之後,才終於讓她第一次看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初步輪廓。原來,他一直都是屬於那種麻木的樂觀派。誠如他不只一次提到:若非如此,早在二十年前的學生時代,就該陣亡了。有時聽他滔滔不絕的談起一些對人生未來的看法與想法之後,她不得不開始羨慕起他能夠具體實踐這樣的人生態度。她甚至嚴重質疑,或許這才是自己該積極向他學習的地方。就像他告訴她的:
人生中有些事情在做的時候,需要有接近信仰的心理做後盾。
只是她不是不明白這樣的道理。人生有信仰是好的、是對的。因為,人生有堅定的信仰做後盾,總比飄忽迷惘的浮萍人生,在心靈上來得踏實許多。可惜,她的信仰不是來自宗教裡的神佛或真理,而是一份可以攤在陽光底,可以確實擁抱在懷裡的真實之愛。遺憾的是這樣的男女之愛,無論是他或她都早已給不起。
一整個下午,看著她偶爾拭淚,偶爾沉默,偶爾話中有話,他不是沒知覺。尤其想起日前,她一再不穩定的情緒,一再為自己失當的言行跟他道歉,他忍不住將車子停靠到巷口的路邊。心疼的一把把她攬進懷裡,這力道大到幾乎快要讓她喘不過氣來。
「對於近日來,妳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感到不耐,我真的感到很意外,也感到很抱歉。」
「妳在信中質疑我畫塊大餅要妳等,這是我們認識以來,妳第一次使用這麼強烈的字眼,這讓我感到很難過。實際上,那塊大餅不只是畫給妳,也是畫給我自己的。但是請妳相信,自始至終,我無意藉此欺騙妳的感情。」
「無論妳相不相信我之前說過的理由,我還是要再次澄清,那就是原因。」
「我真的擔心,妳會不會因此生氣不理我?」
「真的很擔心。」
目前,他沒有辦法給她任何承諾,只能藉由偶爾的陪伴或擁抱,甚至給她深情的吻、深情的愛,讓她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最真實的心跳與感情,以及自己心中潛藏對多變未來的焦慮。他是多麼強烈的珍惜與她這份得來不易的情誼,並渴望能夠繼續維繫下去。
「妳的貼心與溫柔,讓我覺得自己好幸福。」鬆開手後,他忍不住再次深情的看著她說。
「貼不貼心?溫不溫柔?我真的不知道。不過,只要你不討厭我的情緒不穩定就好。」面對眼前這位幾乎主宰自己生命的男人,她著實想不出還有其他比這更適切的答案。
在隔絕窗外車潮的兩人世界,雙雙隨即又沉浸在不斷翻湧的思維裡,並從彼此凝望的眼神底,醉著對方所分享出來的每一種芬芳。那感覺很微妙,就像細緻的晨霧,濃了,就算群山再雄偉,所有的阻隔也看不見,淡了,定睛一瞧,它卻又明明白白的矗立在眼前。偶爾,她也會主動把雙手盤過他的肩,讓頭輕輕靠在他溫暖的胸膛,像隻走失後又被主人尋獲的小貓咪。僅敢以纖細的指掌不斷在主人身上磨蹭再磨蹭,似乎只能卑微的透過這樣的肢體訊息,讓主人一次明白,自己是多麼渴望忙碌的主人抽空陪伴,以及這次負氣離家後,內心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只是,她從來都不去思索,男人在面對這樣的挑逗,瞬間高漲的情慾。她甚至迷戀把耳朵貼近他的胸前,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她好奇的想傾聽一個男人心跳加速後的震動頻律。她甚至完全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光憑這些調情動作,就可以讓她感到很滿足、很滿足。
面對眼前這個女人,霸道處理自己的情慾,心中不免有怨。但是,基於對她的愛,他總是不忍苛責或拒絕她對愛的表達方式。或許,他早已意識到,目前也只能藉由擁抱一隻貓咪的方式,見證他與她的關係,依然存續。
前幾天開車送她回家,兩人並肩走在黃昏的人行道上,他忍不住開口問她:
「妳覺得我們之間,到底是誰先愛上誰的?」
「我覺得應該是我。」當時,她停下腳步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從嘴裡緩緩吐出這麼一句話。
「可是,我覺得應該是我。」沒想到他聽完她的回答後,也給了她相同的答案。
事實上,無論當初是誰先啟動了微妙的情感之鑰,現在看來,似乎已經不重要了。或許,這也是懷抱傳統道德思想的她,所必須面對的殘酷問題。可惜,通常存在這世界上已久的問題,都是無解。若要強行得到一個清晰的答案,就得付出相當的代價。這和她向來寬容平和的個性與價值觀是相互牴觸的。顯然在情感的這條路上,老天似乎要讓她多吃些苦頭。誰教她窮畢生之精力,就為了追求一處文學巢穴,以豢養自己身為一個女人,所需要的那一份始終飄忽的愛情。
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夢想不是一再被她拙劣的文字技巧阻隔在外,就是證明這樣的愛情,根本不存在。也或許,古今中外懂這種情愛存活方式的人不多。就算偶爾被文學家或哲學家幸運遇上了,總是不免有著時機或對象不對的深深遺憾。
在回家的途中,他一如往昔,跟她繼續分享近日工作上的點點滴滴。而她卻是一臉凝重,兀自看著路旁的行道樹,看著飄零的落葉,彷彿是一首未醞釀成的心詩。她萬萬沒有想到,好不容易才敲定時間,相約看完這樣的一場午後電影,自己的心情竟會受到文學和雨後的驟變天氣所影響。
尤其當她瞥見黏貼潮濕柏油路面的那一葉葉尚且翠綠的葉片,不免又自艾自憐的在心中這麼自問了起來:就算是方才風強雨勁,這些提前離枝的落葉,在這初秋之際,也該可以在蕭瑟中帶點兒輕盈才是,為什麼此刻看來,卻是如此的殘敗呢?
她在嘆息聲中,彷彿也望見自身幽微的個性。原來,自己浮沉不定的情緒,一半來自那種害怕突然快樂後又失去的恐懼,一半來自自己天生過於細膩敏感的情愛方式。認識他這些年以來,與他的情感一直就這麼在風雨中,飄搖的張闔著快樂,飄搖的張闔著悲傷。想到這兒,她原本有些話想對他說,可才一轉頭,卻發現他竟是一臉的滿足與幸福。因此,只好把心底的一些想法,繼續存放在心底。
也許,秋風從來不懂葉片墜地時
那一聲聲微弱的
疼
而他不過是鞋帶鬆了 湊巧彎下身
誰說眼前這一地落英
才是戀人欲走還留的跟前繽紛
她不信他聽不見,擦地而過
那一聲聲鏗鏘的
疼
疼
疼
寧兒2007.10.18
那晚,他照例趕在六點前開車送她回住處附近。
她一個人獨自走在霓虹燈閃爍的人行道上,忍不住想起余華榮獲義大利格林札納‧卡佛文學獎「活著」那本書。書的背頁印著小小的幾行字:
活著,不管是屈辱還是風光
活著,不管是甜蜜還是酸楚
活著,不管願不願意,喜不喜歡,都得活著
是的,她曾經有過這麼一點點的天真。
天真的對著他幻想,幻想著一些未來兩人共同生活的種種可能。她知道,幻想也是一種補償,透過這些偷偷奢想的未來幸福,讓自己產生活下去的動力。
她得繼續勇敢的存活在這世界,無論這世界對她來說,有多麼苦悶,有多麼壓抑,有多麼殘酷。
她曾幾度信以為真,在與他心靈碰撞的那一刻起,他真真只愛她一個人,只對她說心底的話。甚至,只對她寫情書、說情話。
「你是壞人,對不對?」
「你很壞,你就是壞人。你怎麼可以在我覺得你是如此愛我的時候,對我做出那些明知會讓我極度傷心難過的事?」
最近,兩人見面時,她總是忍不住這樣子問他。甚至,老是選在兩人親熱的時候,一股腦兒的把積壓心底的所有不滿,全部宣洩出來。她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只敢選在這個時刻,對他說出對愛情的期待。
她永遠無法忘懷,關於那年他首度開車載她遠離塵囂。
當天,她經歷了一場有生以來,最美好的兩人世界。那樣的氛圍與情境,感覺相當微妙,像是與他肩並肩共讀一本文學名著,或共赴一場跨世紀的藝文盛宴。那是一種心靈上的完全解放,是激動也是感動。隨著他的節拍牽引,瞬間對荒漠般的生命,重新燃燒起希望與熱情,心境的起伏與轉折,像極了聆聽一首百聽不厭的經典戀曲。那主旋律,就這麼輕易的,甚至是肆無忌憚的直搗她的心靈深處。
可這樣的速度美感,事後益發讓她覺得沒有安全感。她害怕自己最珍貴的情感,會否被眼前這個自由慣了的男人,擄獲後又被棄置在腳底下踐踏而過?
想到這兒,她一把把他的身體,自自己的身上推開:
「老實說,從頭到尾,你只對我的身體感興趣對不對?」
「你只想跟我上床做愛對不對?」
「你說,你的心裡,是否還藏著其他女人?」她以近乎質疑的眼神看著他問。
可話才一說完,卻又瞥見一臉陶醉的他,正以迷濛的眼神望著自己的眼瞳,額上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汗珠,在燈光的映照下,不停的柔和閃爍,於是乎她又忍不住心疼的伸出雙手,讓這些溫溫熱熱的汗水,輕輕自自己的掌心緩緩滑落。
面對她的疑惑與不安,他不得不選擇暫時迴避。甚至,刻意將身體弓起,讓身體與她保持一個完美的弧度,這弧度剛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下半身,正以一個男人的雄偉姿勢,挑弄著一個女人最私密的情慾之處。
不知怎地,他竟願意一頭栽進這張看似貪婪的情網。她,這樣的探,這樣的攻城掠地,到底是讚嘆呢?還是哀怨呢?他其實也被她弄糊塗了。他只知道,這些近乎精神上的折磨與凌虐,竟也是對自己或她的一種撩撥,一種挑逗。甚至是一種激動,更是一種感動。
當下,他多麼希望自己往後的人生,可以就這樣與她交織著情,交織著慾,交織著愛意繼續走下去。因為他清楚的知道,唯有讓自己的愛情也消融成一顆顆剔透的小小水滴,才能隨著她夢想中的愛情,在霧化後的天空,摸索著前進。今後,他必須強迫自己,讓自己的情慾緩緩匯聚成一條日夜向她流淌,卻又不忘對著天空說著夢想的小溪。
「對,我是壞人。」
「我生下來就這麼壞。」
「從小我就討厭被管、被約束。」
「妳說對了。這輩子我不曾對誰忠誠過,無論身體或精神。」
「不過,妳不也是因此才迷戀我的嗎?」
「你就是壞,你就是壞,你天生就是個壞胚子。」她幾乎是邊對著他罵,邊掄起拳頭往他的胸口狠狠的捶。
這次是他始料未及的,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歷經幾次愛情的鍛鍊之後,遇上一個對愛情這麼執著,這麼死心眼的女人。愛,在她的眼底,原來可以這麼不複雜。只要獻上一顆真心,單純的去愛、去聆聽、去欣賞、去感受,甚至去懂一個人,就夠。
是的,在她的字典裡,愛情就是該擁有這樣的輪廓。
他雖不完全認同她對愛情的一些看法和作法,卻又不想離開她所塑造出來的野蠻情境。他甚至迷戀她把身體躺成最放蕩的姿勢。現在,他壓根兒無法理性去和她爭辯,甚至打心底不屑和女人討論關於愛情的定義。他一心只想以男人的手腕,緊緊攬住她纖細的腰,靜待她心甘情願時,自動抬起下半身迎合他。
想到此,他再度俯下身來,以一隻飢餓的野獸撲向她,撕裂她。
他越來越欣賞眼前這個女人,毫無畏懼的手捧一朵盛開的花魂逼近他,讓自己與她一次一次地將靈魂陷入黑洞般的入口,那深深的一探,交織著兩人無可辨識的情與慾,那就是愛了。
是的,那是他目前能給她最真摯,也是最矛盾的愛了。
「你是大壞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對,我就是大壞蛋。」
「我就是要以這樣的姿勢,愛你一輩子。」
「我甚至想要以這樣的方式,跟妳生活在一起。」
在兩人親暱攻防的對話裡,他可以明顯感受到她身體的微妙改變。瞬時,一陣陣暖流與酥麻,由下體的末梢神經快速的擴散開來。他清楚的知道,這就是他朝思暮想,身為男人所迫切需要的原始感覺。他忍不住張開迷濛的雙眼,看著眼前這位渾身上下散發女人香的女人,正以人類最美麗的原始語言和肢體語言愛著他。
他突然覺得自己何其幸福,可以取得她完全的信任與愛。願意將這麼完美的感覺,跟他一個人分享。那是自己不曾有過的美好體驗。因為,在未認識她之前,他從未被一個女人如此的接納,可以在欣賞他對理想的堅持與頑固之餘,同時接納他身為一個男人的懦弱。甚至,可以包容他身為一個男人背地裡的壞。在她面前,他可以卸下對這世界的所有武裝與防衛,徹徹底底的把心靈打開,讓自己的情慾完全釋放。
這是他有生以來,首度敢將自己最脆弱與最壞的一面,赤裸裸的攤在一位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的女人面前。
當天送她回住處之前,他選擇溫溫熱熱地,以舌探了探她敏感的耳朵。對於他的試探,她燦燦的笑個不停,那感覺如輕踏沙灘的腳趾,被流動的沙子與浪花,緊緊攬著摟著,癢癢地撫觸,癢癢的搔弄。她愉悅地緊貼著他的耳畔,回盪出只有戀人才聽得見,才看得見的呢喃與光譜。
或許,這注定是一條泥濘的人間小徑,兩人攜手輕踏過後,所留下的履痕,深陷得如此清晰,證明愛情確實存在。至今,這份情誼依舊,依舊真實地存在於兩人之間。偶爾,兩人還是會以唇就唇,相互餵食著對方,那一口濃郁得醉死人的芬芳紅酒,讓這樣的情苗,滋長得更為柔軟,根,紮得更為深厚。即使這樣的情愛,在現實生活中,總是無能為力得如此單薄,如此沉默,可越是沉默或單薄,那樣的密室,彷彿是穿透海螺風管的音箱,兀自對著尋夢者的天空,放肆的鳴放:
「我是愛妳的,我是愛妳的。」
「我懂,我懂。」
是的,再也沒有誰可以把一首情歌,寫得這般完整動人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他(她)這般懂自己了。那是來自生命底層的爆發力,這樣的愛足以讓她(他)的生命在瞬間臻於完整。一次又一次的愛與恨,一次又一次的生與死,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交織,全都在這一瞬,完美的呈現了。
他(她)不知道未來,她(他)會不會將他(她)徹底遺忘?或是,她(他)會不會選擇刻意將他(她)遺忘?也或許,下一個太陽升起之後,兩人的生命縫隙,都會被溫暖的陽光所佔據。但是,此時此刻,他(她)只記得她(他)溫柔的對待與真實的體溫,是那麼的真實存在著。那是一輩子,想遺忘都遺忘不了的。
是的,這樣的深夜,天空這樣的黑,有誰願意為她清唱一首溫暖的情歌?她知道,除了他,沒有了人了,再也沒有了人了。
http://www.youtube.com/watch?v=MjktKtVWi2c
萬芳 夜照亮了夜
寧兒2007.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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