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隻身剛到德國，住在Muenster城中小小的一樓房間中，附近14間教堂每天鐘聲不停打亂我的生活。那時德語對我來講也是一種聲音，單純的聲音，一如教堂的鐘聲：或許有意義，但是對無神論的我，欠缺與上帝之間的通譯。
有一天和在科隆唯一認識的學長通電話，當時他來德兩年多。我自然很羨慕他已經能夠有相當好的德語能力。但是他說，還好啦，別人罵我的時候終於聽得懂了而已。
語言不只是溝通的工具，同時也是誤會的途徑，進而罵人、攻擊人的武器。
其實我對德國的印象，起初的三個月佔去了很大的比例，而非語言熟悉之後的幾年。
那年9月12日我拖著大皮箱在Muenster火車站下車，在書報攤買了一張地圖，攤開在站前的地上研究到底大學在哪裡。一個年輕人發現我在研究地圖，身邊大大小小的行李，他駐著腳踏車望著我一會兒，終於走過來問我要去哪裡。我說我是這學期新來的學生，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他聽了很著急，跟我說我的麻煩大了。因為1989年柏林圍牆倒了後，很多東德人湧進西德，造成西德的住房頓時緊張，很多人都找不到地方住。而我一個外國學生，如果沒有事先找到地方住就來了，必定會有很大的問題。
我用的是憋腳的英文問他，因為我還不會講德語；他也是用零碎的英文回答我，這個大學城的年輕人都會若干外語，儘管生澀。感覺很公平，我們都使用陌生的語言，成功地溝通。
他緊張地帶著我去對面的公車站，告訴我先坐車去湖邊，那裡有一間青年旅館，可能可以暫時棲身。他在站牌附近問等車的學生，終於找到一位等10路公車的女生，於是交代她一定帶我到湖邊去。
公車來了，他把幫我架在他腳踏車後的行李抱上車，然後叮嚀公車司機到湖邊的停靠站要提醒我。
我下車在一個美麗的湖邊，叫做Aasee，後來曾經六年間，我就住在這湖邊六年之久。
找不到長期住宿的我，只好先在青年旅館住著。兩天後，趁秋雨乍歇的下午，我到湖邊散步，我發現這個湖比我初見還要美，尤其12度涼涼的空氣，還帶著淡淡的幽香。
我坐在白楊樹下的椅子上，拿出小本子寫信回台灣。無論如何今天還是要佩服當時天真的我，或許正是沒有機會理解到統一前後租屋市場的變化，我還是一向樂觀地相信問題總會輕易解決。
一個有禮貌的年輕人牽著腳踏車靠近我，很客氣地問我是否可以打擾我寫作。我抬頭說我不懂德語，因為我來此才三天。
他的英文還不錯，問我來自哪裡，問我是否已經找到地方住。我一一據實回答，也換來他為我憂慮的臉色。他說他很想幫助我，首先我的行李可以先放在他的住處。而且，如果真找不到地方住，我可以先暫時在他那裡待幾天。
當天他帶我去他家坐，就離湖邊不遠的住宅區中，因為湖邊不但起風而且開始飄雨。隔天我推著兩大件行李去他家，因為那時的青年旅館16個人住一間，行李沒有安穩的地方放置。他和他的女朋友都是教育學院的博士生，住在一間足夠大的房子裡。他們願意讓我將行李暫時放在廚房的角桌下，並且拿出水果和餅乾分享，一起在廚房跟我聊天，順便教我身邊各種物品的德文名字。我離開的時候，還包了一些食物讓我帶走。
一年多之後我搬到湖邊住，體會了每一個春夏秋冬的每一個精微的細節，但是1990年9月我在同樣湖邊所嗅到的幽香味，卻從來沒有再感覺到。
事實上我相信它至今依舊存在，只是，相對的熟悉可能讓我已經無法再能查知那種因為陌生才能體會的美與感動。
有時候熟悉並不代表真正掌握了真實，在我還不真正知道德國發生什麼事情，在我還無法和德國人、德國的社會作足夠的溝通和互動之前，語言的陌生讓我曾經體會了人心的溫暖，甚至那種陌生的嗅覺，也曾經讓我輕易感受到Aasee芬芳的空氣。
然而諷刺的是，幾年之後，久居湖邊的我不但不再能夠聞到秋天的香，甚至開始了解學長所說，至少聽得懂別人罵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