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詩酒人生~1 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
鷓鴣天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
一春魚雁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
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
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這是宋朝詞人秦觀的作品,一說無名氏作。秦觀字少游,號淮海居士,是當時的多情才子,也是「蘇門四學士」之一,後代謠傳蘇東坡的才女妹妹蘇小妹就是嫁給秦少游,並編造關於這對才子佳人的一些故事,經查可能是假的,連蘇東坡到底有沒有這個妹妹都成謎。不過,秦少游死後,蘇東坡的確很感觸,曾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他對秦少游的才華是很推崇的。
芳尊是盛著美酒的杯子。「無一語、對芳尊」說盡了寂寞、無奈,突然又跳接「安排腸斷到黃昏」,把這種情緒推到了極致。就在愁腸已斷、心神不寧的時候,平常原本很容易的點燈工作,費了很大的勁才剛做完,院子裡又下起雨來拍打梨花,只好趕快再去關門。關門未必能阻隔風雨,反正是腸斷之後,種種無聊動作的一種罷了。
秦少游的才氣從「安排腸斷到黃昏」這句就可窺知一二。腸斷就是斷腸,是一種愁思,是一種情緒,通常是睹物思情,也有是無端而來的哀傷,秦少游卻可以用「安排」兩字,有醞釀的味道,也有排遣的味道,更是幽怨得很。自古以來文學作品很多,像這麼使用「安排腸斷到黃昏」的手法卻也不多見。
「無一語、對芳尊」靜態的描述,有沒有喝酒並不是很重要。不過,由於是要「安排腸斷到黃昏」,想來還是有喝,而且必定喝得不少。
關於酒和愁腸、酒和斷腸,范仲淹這種一代名臣也有很深的感受,大抵由相思而入酒,因酒而腸斷淚落,他就寫過「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等名句。
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御街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
真珠簾捲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鍊,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酒入愁腸可以化成相思淚;如果愁腸已斷,酒還沒有來,淚就會先滴下了。腸斷之後,喝不喝酒都一樣,這就是秦少游的「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重點在腸已斷,而不是有沒有喝酒、喝不喝酒。
范仲淹的「蘇幕遮」是名作,有人喜歡起首「碧雲天、黃葉地」的氣象,有人喜歡「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的餘韻,有人則喜歡「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的情懷。有愁腸,自然是輾轉反側睡不著,不能睡也不忍睡,這時除非有好夢才能留人睡,否則睡了也會驚醒。
關於醉和醒,也有奇妙的關聯。睡了會醒,醒字以「酉」為邊,和「目」無關,因此在詩詞中,醉和醒是同屬一系的,好像醉過才知醒,睡醒的反而不是醒。醉和醒都和酒有關,從醉到醒,中間有沒有睡就不是很重要了。
范仲淹的這首「御街行」也是名作,除了「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像「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就寫盡淒涼。敧是傾斜的意思,油燈一閃一閃,枕頭擺直擺斜都不好睡,原來是自己的心情所致,和燈光、枕頭何干?「諳盡孤眠滋味」的「諳盡」說得很無奈,反正是歷盡孤眠這種滄桑的意思。
詞人的作品和情思會互相影響。范仲淹「御街行」的結語「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到了李清照筆下就是「此情無計可消除,纔下眉頭,卻上心頭」,明朝詞人俞仲茅也有「輪到相思無處辭,眉間露一絲」的句字,其實談不上抄襲,應該是各有風味。「都來」是「算來」的意思,「都來此事」就是愁緒,喝不喝酒都掉落在眉間、心上,也無法迴避它的存在。「無計相迴避」呼應「諳盡孤眠滋味」,都是無奈的淒涼。
關於酒與腸,宋朝的晏幾道也寫過「愁腸待酒舒」的句子。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他父親晏殊也是名家,父子分為大晏、小晏,大晏有過「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名作,小晏的成就被評論是超過大晏,作品集「小山詞」在文學史上相當有名。
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
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
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舊香殘粉似當初」指美人如初,「人情恨不如」就是怨起情人的情意漸淡了,春天還有幾封短信,秋天信更少了。「衾鳳冷,枕鴛孤」和范仲淹的「諳盡孤眠滋味」一樣的意境,有深切的寂寞,所以才有愁腸待酒舒。夢裡如果能夠相見,醒來也知道那是虛幻的,更何況現在連夢也夢不到妳了。「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這樣的淒美,就是晏小山的才情過人之處。
秦少游曾有「衡陽猶有雁書傳,郴陽和雁無」的句子,筆法和晏小山接近。相傳大雁南至湖南衡陽即北返,當地有回雁峰,而蘇武被困北方十多年,生死成謎,漢朝使臣假稱他靠雁足繫血書傳訊漢帝,匈奴才釋放他,因此把遠方的書信稱為「雁書」。秦少游在衡陽還接得到信,再被貶到更南方的郴州時,連雁子都看不到了,心情自然也不好。
就意境方面,「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反而和宋徽宗趙佶的一首作品接近:
燕山亭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
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
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者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
和夢也、新來不做。
「者」是「這」的意思,「新來」就是「近來」,「蕊珠宮女」指天上的宮女。宋徽宗有才氣,政務上卻是讓人不敢恭維,曾多次私訪妓院,和當時汴京的名妓李師師也過從甚密。這是靖康之難,徽宗和其子欽宗被金人俘往北方囚禁時,趙佶在路上看到杏花的感慨之作。上闋描述杏花之美連天上宮女也比不上,但是卻容易因風雨凋零,轉而自慚遭遇,現在故宮只能夢裡去了。夢裡才能到的地方教人思念,無奈近來連這種夢也做不成了,和「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同等悲哀。
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
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
欲將沈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這也是晏小山的作品。我已經打算努力喝個爛醉來忘掉悲涼,拜託你也不要再唱這些會讓人斷腸的歌了。這樣的句子真是淒涼的可以,酒和愁腸總是分不開。「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也是詞人的力作。重陽佳節,佩著紫色的蘭花,簪著黃色的菊花,這樣用心整理自己的形貌,其實是殷勤整理內心的狂亂。有評論家就針對「殷勤理舊狂」一句分析,狂是一層意思,舊狂又是一層,狂而欲理之自然不可得,而又殷勤理之,真正是無奈已極,人生至此,也只好「欲將沈醉換悲涼」了。
「天邊金掌」的「金掌」,是緣自漢武帝建柏梁臺,上有銅柱,建仙人以掌托盤,高聳入雲,承接天上的露水,認為是可以長生不老的良方。稱「天邊金掌露成霜」,詞人的作品由景入情,這景未必有特殊的意思。
宋朝另一大詞人辛棄疾,也有關於酒和愁腸的作品。
木蘭花慢
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
況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 。
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
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
長安,故人問我,道愁腸殢酒只依 然。
目斷秋霄落雁,醉來時響空弦。
殢,與「弟」同音,困頓的意思。殢酒就是困頓於酒,也就是病酒。宋朝另一詞人李玉也有「鎮無聊,殢酒厭厭病」的句子。
辛棄疾這首「木蘭花慢」,是他在安徽當知州時,送范姓友人上京朝天的作品,所以起首「老來情味減,對別酒,怯流年」,別酒是離別的酒,因為自己年紀漸長,情味漸淡,喝著離別的酒,就也害怕起時光的流逝,更何況很快就要中秋了,十分好月,也不會照出人們團圓。因此,也請友人幫忙,到了京城若是老朋友問起我來,就說我還是困頓於酒中,也還是滿腹愁腸吧!長安泛指京城,這裡指南宋的京城臨安,現今的杭州。
辛棄疾是南宋詞人,才氣縱橫,卻也憂國憂民,他看友人上京能見天子談國事(承明廬是指宮中文官輪值的辦公室,視草是奉皇命寫對策,籌邊是研商軍務),自己只能殢酒外帶滿腹愁腸,雖然有空弦射落雁子的本事,卻只能醒時看著落雁、醉時聽著空弦,國家多事,自己有抱負而無法施展,這種愁又和離愁是不同的。
「無情水都不管,共西風、只管送歸船」,平鋪直敘,就把自己的離愁怪起江水的無情,因為江水才不管兩人不願相別,只趁著西風,把船趕緊載走。這種寫法,宋朝另一詞人周邦彥也用過:「無情畫舫,都不管、煙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將離恨歸去。」辛棄疾怪的是無情水,周邦彥怪的是無情的船,都是恨它把人載走。有離愁就有離恨,人被載走,離恨卻載不走。空留離愁的岸邊人,醒著醉著都一樣,這樣的愁,這樣的恨,一點也不會減少。
「秋晚蓴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一句,蓴鱸指的是蓴菜和鱸魚,菰菜、蓴(茭白)羹、鱸魚膾,據說是杭州美味的名菜。依「世說新語」記載,晉人張翰,字季鷹,因為想起這些菜的美味,官也不做了,搭著船就說「人生貴得適意爾」,回去吳中(蘇州)享受美食了。晉書也有張翰傳,留有「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及時一杯酒」的名言。辛棄疾與友人秋夜在船上享受美味,雖因離愁別緒,燈前難免想及自己的一些兒女私情。另一種解釋,是友人這次上京回到杭州,可以享受一些美味,也可以和兒女共聚於燈下,真是令人羨慕。辛棄疾在另一名作「水龍吟」中,也提到:「休說鱸魚堪膾,儘西風、季鷹歸未?」用的是同一典故,有反諷味道,意境是大為不同。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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