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江湖”中國、中國“江湖”(上)
“江湖”是中國社會中一隻看不見的手,“江湖”也是中國構建現代社會必須面對的難題,它影響了國民性、行為生活和國家進程,與你我生活息息相關。不談江湖,中國社會就不好理解。如果說江湖化是一種社會病,那麼中國罹患此症已五百多年,而要構建現代社會,就要清算那個積習已久的江湖中國,混混們的中國,那個習慣於糊弄人、搗糨糊、巧取豪奪、混日子的中國。
<一>以“江湖”看中國:做事不認真咋成國民性?
金庸筆下《鹿鼎記》裏的韋小寶是“壞人飛黃騰達”的樣板。用江湖權力話語和社會江湖化來解讀,這個問題太好回答了。近代中國,江湖染指社會權力,或多或少,時明時暗。江湖規矩變成社會的實際慣例,導致民間社會廣泛江湖化,黑白兩道合二為一。社會上有人吹噓自己本事大,就說自己“黑白兩道吃得開”,這裏的“黑白兩道”絕對是褒義而非貶義。可見,民間社會是黑白兩道混合物,即江湖和官方正統的混合物。單靠黑道,或者單靠白道,都不如黑白兩道混得好。白道有合法性,但無權威;黑道有權威,但無名義上的合法性。所以,做人要混得好,一定要兩面逢迎。做老實人,做良民,也就是白道人,黑道欺負你;做壞人,黑道肯定幫襯你。所以,做“壞人”有時反倒飛黃騰達。這就是簡化的答案……許多人一輩子不明就裏,一輩子吃虧。
這涉及江湖化社會環境的基本價值,也叫主流人生觀。簡單說就是一個“混”字。說“混”字,中國人無人不曉,“混”就是江湖化社會的中心價值。中國人見面問候,不說“你好”,而說“最近混得怎樣”。通常答道:“瞎混唄。”
有江湖必有混,有混必有江湖。江湖中人,或者經過江湖化——被江湖馴化的老百姓,出門在外就是討生活,混口飯吃,不僅白道上討生活,也要黑白兩道討生活。做什麼、怎麼做以及做不做得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給口飯吃。過程不重要,結果重要;手段不重要,目的重要。這叫謀生不擇手段。如果非要認真做事才有飯吃,那就認真;如果認真了也沒有飯吃,那就不認真。江湖是一個非生產型的慣例制度,是一個依附正式制度的寄生體制,概無公平正義可言;江湖沒有勞動生產一說,發財靠吃地頭,巧取豪奪,坑蒙拐騙,除了害人認真,巴結老大認真,投機鑽營認真,其他事情不值得認真。認真與江湖核心價值——混,相抵觸。
深究下去,混就是寄生。你拼命幹活累得半死沒用,我去巴結領導,到頭來我撈的肯定比你多,氣死你;你做正經生意沒用,我做假貨比你來錢快,你乾瞪眼;貪官污吏則比假貨來錢更快,他勒索你,這叫“黑吃黑”,肥水都落他腰包了。最後,撈不到錢走投無路的人,情急之下就結夥搶銀行,變成“黑社會性質犯罪團夥”,那比誰來錢都更快,只不過惶惶不可終日,日子不好過。整個社會,就形成這樣一個梟雄、嘍囉和混混的食物鏈,一個江湖強權寄生的生態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水。
既然那麼多人混得人模狗樣,認真幹活反而沒有回報,誰還會認真做事呢?所以,許多人乾脆不認真做事。這是做事不認真的主要原因,即便不是全部原因,也是首要的原因。穿行於民間,天天看到數不清的街頭人群,叼著香煙,蹺著二郎腿,終日醉醺醺,目光猥瑣,口若懸河,誇誇其談……從中就能找到答案,他們是江湖混子。混子一多,認真做事的人就少。中國有太多的混子,有些人混得人模狗樣,甚至還被人羡慕。
<二>“混江湖”的價值序列:“老炮兒”墊底只算末流?
中國社會裏常見一種人,啥正經事兒都不做,也做不來,反倒日子混得不錯。通常各地對這些人叫法不同:混子、二混子、老油條、滾友、阿散、拆白党、阿混、混混……大多帶一個“混”字,或相近含義的借代字。
問題複雜性在於,中國的混子並非純混子,而是半混子,邊工邊混。混子涉獵黑白兩道,許多人既擁有正當職業、做正經事,也偷雞摸狗、坑蒙拐騙。正所謂亦黑亦白,邊“勞動”,邊投機取巧;三分工作,七分鑽營。這些人構成了人群中的龐大灰色地帶,譬如農村有鄉痞、工廠有“阿混”、商海有奸商、公務員有貪官和“掮客”……各階層不乏其人。
混,是江湖的基本價值觀,是江湖與非江湖在價值背景上的分水嶺。作為江湖的價值中心,它的字面含義與實際語義(語義學上所指與能指)之間,發生錯位從而產生緊張。在字面上,“混”就是無所事事,與世無爭,隨波逐流;然而,語義中分明充盈著利益訴求,隱藏著激烈的拼爭。一人說“混”,若拿著測謊儀一測,神經肯定不是放鬆,而是緊張;不是悠悠自在,而是玩陰鬥狠。我要混得好,得拿你墊背,非把你搞死。儒家有言:“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江湖擅改之:“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毒”字,就是“混”字背後的那一半。“混”就是“毒”,“混”就是“狠”。
在江湖概念中,“混”不止一種單獨含義,背後隱藏著一個價值序列,它是一個多層次開放系統,同時也是一個模糊概念。以統計學的眾數概念(多數人的類型)來分析,一個普通成年男人“混”的含義,依輕重大小可表述為:
財富→權力→個人勢力→有頭有臉(面子)→傳宗接代→天倫之樂→家族勢力→吃喝玩樂。
這是隱藏在“混”背後的一條價值鏈,排序顯示其優先性遞減,具體到某個人可能有些差別。
混,第一是發達。發達即有錢有勢,又以“有錢”最要緊。民間拜年,第一句一定要說“恭喜發財”。有了錢,一應事情都好辦——養家糊口,光宗耀祖,面子虛榮,風流倜儻……凡事為所欲為。民諺雲:“有錢可使鬼推磨。”
第二是爭奪權力。在江湖裏,權力不是合法意義的權力,而是群體內人際關係的支配,即個人勢力,俗稱“地盤”“地頭”或“碼頭”。即便江湖滲進政府,“混個局長、處長當當”,權力的意義也是在謀私,也是在法律範疇之外。有權力,可以坐擁一方,使喚人、吃地盤、納孝敬、享舒心,不勞而獲。在體制外的江湖語義裏,權力套現不叫做尋“租”,而是收“稅”,俗稱“納孝敬”或“收保護費”。
第三是有臉面。江湖大佬多數出身貧寒,自卑情結與生俱來。這個自卑心態體現在江湖上,就是有對面子事情——“出人頭地”“有頭有臉”“有派頭”的急切渴望。在蔓延於江湖中的急於擺脫自卑的情結中,面子被誇大地置於江湖頂級地位,甚至高於生命。一個江湖混子的面子,比他實際的生存更重要,這種壓力催生了“給面子”“捧場”“拉場子”“踢場子”“賞臉”“賞光”等戲劇化的社會現象。
第四是傳宗接代。混混們的目的多數是為一個“三部曲”——蓋房子、娶媳婦、生孩子。如果說江湖混混對一般事情不認真——“隨便啦”,“馬馬虎虎啦”,“混日子啦”,但對於傳宗接代這一要務絕對認真。這是決不動搖的信念。江湖混子,上至軍閥、幫會把頭、江湖掮客、不法商販、貪官污吏,下至乞丐、拾荒人、賣藝者等等,腦子裏都裝著人丁興旺,兒孫滿堂,光宗耀祖,回鄉蓋樓,娶三妻四妾。
第五是享樂。有錢、有勢、有面子、有兒孫之餘,享樂提升而為生命的主要價值,假若前面的要務得以完成,人生餘下部分只剩下享樂。“樂子”有多種,因個人愛好而不同,江湖常見的是“吃喝嫖賭”,或稱“黃、賭、毒”。這三樣,也是江湖人經營的傳統行業。
<三>“江湖”流弊:同沐儒教,中國因何落後日韓?
如果不參考“江湖”因素,僅歸咎儒教的罪過,很難揭示中國在現代化歷程上的艱難曲折和跌宕起伏,也難合理解釋為什麼曾經走過那麼多彎路。
實際上日本人口危機比中國到來更早,早在五百年前,也曾萌生過類似江湖的遊民萌芽形態——日本浪人,即破產的武士階層。史料表明,明代滋擾中國沿海的“倭寇”,其中大約三成屬於真正“倭人”——日本破產地主和浪人組成的遊民,他們裹挾中國遊民、破產農民組成海盜團夥,規模通常達數萬人。與中國同理,日本之所以在近代蛻變為軍國主義侵略性國家,與其制度造成的人口過剩,過剩人口尋求生存出路有關。日本是一個島國,邊界被海洋固定,文化受中華儒教影響,尤其受儒學相對保守的分支——朱子理學薰陶,存在類似的家族主義結構和人口激勵機制。一旦人口過剩只得尋求海外殖民擴張,尋求新的土地和礦產資源,直至往文化母國的土地去恣意撒野。
後來,日本最終演變成一個資本主義國家,而沒有變成一個制度斷層的、混亂無序的江湖國家,關鍵在18~19世紀日本所處的社會格局,以及後來日本通過商業和資本主義化走過的道路。日本在資本主義前夜的封建幕府時代,就擺脫了中央集權政治羈絆。有學者認為,恰恰是中央集權與封建分權背景這個分水嶺,決定了中日兩國近代不同的命運。
自秦始皇後,中國幾乎不再出現西周分封制度。封建割據與權力制衡產生的真空,在近代歷史土壤上,容易滋生類似西歐的商業交換因素和資本主義中間機制,從而初步整合封建政治與資本主義商業。日本更進一步的發展,是利用商業方式管理政府財政,增強了國力,從而推動政治體制改革,催生了明治維新。明治維新不是日本硬性戴上了資本主義帽子,而是日本社會發展現狀已然具備與歐洲相近的歷史條件,當權者審時度勢,因勢利導,水到渠成。此後,日本奉行“脫亞入歐”國策,全面效法西方,改封建專制為君主立憲和憲法法治,以出口製造業和外貿經濟立國,以軍國主義做後盾保障經濟,以法制管理國內移民問題,以人口與資源優化配置帶來生產力進步,無形中消化曾經過剩的人口,從而避免了中國式江湖化的社會瓦解。
韓國也自稱禮教發源國,儒教之教化不亞於中國,不能說所謂“吃人禮教”對韓國現代化毫無影響。但韓國現代化時間的起點比中國遲,現代化卻走在中國前面,甚至人民生活依然保有深厚的儒教傳統,這讓禮儀之邦——中國汗顏。在一些國際大都市的公共場合,中國人的坐態站姿、禮貌敬語、行為自控、精神面貌都不及韓國人更像儒門之後。這個事實很值得中國人反省:儒家文化非全盤清算不可?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否在“救亡圖存”壓力下顯得過敏和極端?古老儒教對現代化進程的影響很複雜,未必全屬消極,也未必全屬積極,也有與制度轉型無涉的中性因素,切莫一棍子打死。被妖魔化的“吃人禮教”並非造成中國落後于日韓的主因,反觀中日韓三國,唯中國的江湖文化氤氳大盛于日韓,已然成為中國近代文化的特徵,從世界文化看中國文學和電影,除了江湖武俠還有什麼新意?
近代中國危機的根源,到底應該歸咎於儒教還是江湖?韓國現代化提供的答案至少說明,儒教即便有負面作用,也並非全盤抗拒現代化。儒教與東亞現代化的關係尚需進一步考量。
但是,沒有一種因素否定江湖與近代中國災難無關。事實上,江湖文化也是阻礙中國現代化的重要原因之一。與其頭腦僵化地繼續反“封建”,不如態度端正地重新審視江湖。“封建”要反,江湖也要反。有人說,江湖是蛻變的儒教,怎麼能說與儒教無關?是的,江湖是儒教的兒子。然而,案犯是兒子,與老子既有關又無關。(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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