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都玄記憶中的師父面色慈祥,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她與懷青自幼拜入槥山,穿上白色道袍的那一刻起,她們就暗暗發誓,絕不折辱身上這身驕傲。
──她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做到,但她很努力辦到。
此時此刻禹都玄腦海裡翻湧起各種鮮明的過往,雙眼睜開,她自木床上搖頭晃腦而起,只感到頭疼隱隱,身上衣裳都已煥然一新,顯然被人更衣過,先不思索誰人所為,禹都玄左觀右盼,四周又是蠟炬燃火,望不見盡頭,看這地方宛若一間深長的地窖,她心中便是一沉。
自己被到底在什麼地方?自己暈多久了?
觀看雙手,活動自如,雙腳也是毫髮無傷。而身上這一身衣裳,禹都玄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是囚衣──槥派的掌門師袍,竟不知被誰褪下。
我堂堂一代掌門,現在居然身穿囚衣?
禹都玄嘖了一聲,赤著雙腳走下了木床,緣著火炬,扶著牆壁緩緩前進。她突然又有一種回到槥山密道的感覺,她感到莫名恐懼,卻逼著自己走到盡頭。
「妳可醒了?」
聲音傳來,禹都玄停下腳步,戰戰兢兢,不敢稍動。
自長窖深處走來的黑影逐漸擴大,兩旁燭火搖曳令他的影子飄搖,有一瞬間禹都玄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被吞噬,但更多的是四肢無力的癱軟感,一種絕望,一種惶然,心悸不已。
「--妳就是他的徒兒?」
腳步聲越發清晰,那走路的姿勢、那輪廓的線條、那聲線裡令人膽寒的熟悉。
「其實,」
那人的面貌打在禹都玄的眼裡瞬間,另一個深深影響她生命的人影驀然出現,重疊,融合,然後像漣漪一樣散開,最後像浮沫一樣破滅。
「我真的非常懷念,」
禹都玄強撐著身子,扶靠著土牆逼自己站起來,好看清楚眼前的人。
他、他難道是……
「與你師父泡茶的那一段歲月呢。」
--天底下、怎麼可能會發生這種事情?
「但、」
而對方語頓的那一刻,禹都玄的腦海中自動連結起某個下雨天,與師父在屋簷下的時候。
師父躺在竹椅上只說了一句話,聲調異常悔恨,面容憔悴,說完瞬間老了十年。
「為師生平只後悔過一件事--」
腦海裡的聲音與對方的聲音倏忽融合在一起,數十年前,數十年後,穿越時間與空間,兩者竟在這一刻化作一句話裡的雲淡風輕。
「沒有殺了他,真的是我最大的錯誤。」
彷彿撩斷的弦又接了上來,事情前因後果串成完整的一直線,禹都玄只感到一陣頭暈腦炫,耳邊幾乎聽不到聲音,彷彿回溯到密道崩塌那一刻,轟隆轟隆,震耳欲聾。
「--小都玄、還記得我麼?如今,妳都長這麼大了呢!」
X
林森鬱鬱,山嵐密布。
槥峰上一片靜謐,周遭仍是靈氣飽盈,然而,自頂峰而下已然有條新的山路,是一條垠長石階,那條石階自下而上,一望無際。草木不生,階梯足跡紛紛。看模樣人們沓復往來,已是常態。
原本的石道已是坑坑巴巴,遭人棄用,草木橫生,大樹枝枒亂長。
石階的頂端,連接著槥派昔日的居所,如今大門匾額已被拆下,重新裝潢,更改成「儀天宮」。本來玩世不恭的左右對連及橫批也都被撕下,只餘那兩只翠玉石獅。玉石獅仍是綠翠皎然,顯然經常洗之。
儀天宮木門敞開,內裏一群又一群弟子身著白色衣衫,面對著槥派大殿門口,尊敬地站著,動也不敢稍動。門口站著一名頭戴面具之人,那人面具由綠彩塗抹而成,繪成修羅,雙眼炯然,彷彿鷹眼。
「槥山三絕:穿心裂脈、開山破嶽、怒雷狂濤。」
男人的身後,大殿裡深深長長看不見的盡頭傳來如雷貫耳的聲響。
「學得成這三樣武功,你才算是槥山人。」
九龍座上,一名少年雙腳盤起,一手搖著摺扇,一手靠在扶手上,撐著下頤。
看起來弱不禁風,看起來體虛文弱。
然而自他口中發出的每一句話卻都飽含真氣,都運上了勁,迴盪在整個絕寒之巔。
「槥派,不是軟弱的派門。槥派的武功,不是要你拿出去花拳繡腿。」
少年口點朱紅,面如冠玉,長髮一綹,舒放肩後。
摺扇一搖,雙眸一歛,大殿吹出一陣強風,撲面打在殿外的一眾弟子身上。
「槥派的武功,冠絕天下,如今我等不再隱避山林。」
欠身一蹬,足點九龍座,身形飄然而出,仿若一只雪鴞從黑暗洞穴裡破天飛來,少年雙腳輕輕落地,摺扇一收,雙手負背,站在面具男子面前,迎著眾弟子熱切殷殷、狂烈仰慕的視線。
「──我要你們一出手,就要能夠奪魂索魄。」
大殿偌大的門扇之後,忽然走出了七個面具不同的人,那七個人各個氣息不同,令人觀之膽寒,皆身負黑袍。
「我乃,」
八名黑袍之人,修羅怒顏,面對少年,毫不猶疑,抱拳跪下,跪聲轟然。
「槥派第三代掌門人--梅琖。」
話聲甫畢,山中百鳥驟然一驚,振翅而起,霎時之間,槥峰山頂半片飛禽驚走,撲簌聲響,夾雜林葉嘩然。
槥山戰後半年。
九大門派為報殺徒之仇,於槥山追殺禹都玄、穆懷青、宰拉拉、墨舞、嵐兒、蘇嶽崙六人,將其逼入絕境,六人最終逃入槥山密道,被不明人士引爆詭雷,密道塌陷,六人死不見屍。
而山下客棧,峨嵋樓的掌櫃與歌姬則不知去向,青城派、華山派合攻峨嵋樓,戰後敘述曾重傷杜瞳與紫湘二人,最後杜瞳負傷敗逃,進入廂房偕紫湘遠遁,至今仍是杳無音訊。
武當派囚禁峨嵋樓未果,慕容雲又於槥山一戰中突施暗手,對他派弟子點穴阻撓,以助蘇嶽崙逃脫,戰後受青城派跟華山派弟子撻伐。慕容雲於焉宣布引退武林,從此不再出山。武當弟子也於九大門派的見證與監視下被迫歸隱,廢弛武學,閱經學典,煉丹修道。
武當派從此名存實亡,成為九大門派中第一個被除名的存在。
至於峨嵋派於槥山一戰並未出席,峨嵋掌門清鶴顯然不願與他門別派有所掛勾,只言殺徒之仇,改日再報。
峨嵋十年前,曾出一名叛孽,故江湖人士皆在猜忌,當是已找到叛徒下落,清鶴才將殺徒之仇暫且擱下,但此事未被證實。
而密宗掌門命喪穆懷青愛徒嵐兒手下一事,讓密宗門引以為恥,密宗門絕口不提。點蒼掌門宋徽與司徒鐘則因阻撓禹都玄有功,雖被她脫逃,但兩人戰至內傷久久不癒,被眾武林人士引以為精神典範,更推華山與點蒼兩派為武林雙峰。
封號是日,華山掌門司徒鐘的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梅琖自居槥山正派,手握掌門印璽,於半年內廣納徒生,教導弟子信條以「力霸服人」。周旋於各大門派之間,長袖善舞,口齒伶俐,腦筋靈動非常,為各派掌門所忌。
他公然豢養八名修羅近侍,以乾坤八卦為名,分別為:乾天、坤地、巽風、離火、震雷、坎水、兌澤、艮山。
江湖人將其稱為槥山八儀,並傳八儀各個兇悍無端,難與人近,如同野獸猛虎。
梅琖教出的槥派弟子以強者為尊為信條,於江湖行走間常與他派弟子衝突,亦常欺負平民百姓,八大門派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人敢招惹梅琖所帶領的「新的槥派」,更沒有人敢與「八儀」正面交鋒。
槥派,已隱然成為武林最強勢幾個派門之一。
──而武當在九大門派的位置,也正式由槥派所替代。
X
白鷺書院。
溽暑午後下起了傾盆大雨,書院門微開。高掛在門外、左右兩邊的金色風鈴被斗大的雨點打得鈴鈴作響。雷聲隆隆,但高臥在簾幕後的丹楓卻似仿若未聞,仍是一派從容。
長几上擺著一方斗器,燃著斗香,淡淡的紫煙繚繞而起,燻得帷幕內外一陣薰草香氣,左右兩邊褥墊滿布,原來這廳堂正是素日丹楓授課地方,一樓名喚「思歸堂」,二樓則為觀景台,號為「秋聲樓」。
「思歸名思歸,要爾等讀萬卷書,方思此生歸,行萬里路,將得此生歸。雲熙,你知道未?」
丹楓拾起几上茶盞,輕輕一啜。
思歸堂只餘一名年少儒生仍坐在褥墊上,那年少儒生長髮垂披,面色稚嫩,肌膚皎白,好像吹彈可破。只聽那儒生道:「先生說得是,弟子受教。」
「妳是女兒家,為求學研道,拜入我白鷺書院。」丹楓輕輕柔柔地,嘆氣似地嗯了一聲,像是欠身而起:「為師對你期盼很深,妳跟華予都是為師賜名,天資甚高,也是為師百名弟子之中,最看重的一名。」
雲熙一頓,扶案而起,躬身說道:「先生謬讚了,雲熙……實在沒有像先生說得那樣好。」
「喔?所以妳的意思是為師的眼光很差囉?」
「啊、弟子不是這個意思,」雲熙將頭壓低,口音一顫,說道:「弟子只是認為,很多師兄師弟都比我更好……」
「雲熙,」丹楓打斷她,又啜了一口茶:「女人家,不要看輕自己。莫要看輕了自己,也將為師對妳的盼望給踐踏了。」
雲熙一愣,兩袖一恭。
「……弟子知道。」
「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唯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丹楓說道:「……人嘛,就是喜歡想些自己無法達到的事,但是又沒有勇氣跟理想站在同一個地方。」
「先生今日特有感慨。」
「這個嘛,與老友分別一段時日,頗有感想,為師也是很重情的呀。」
「喔?不曾聽聞先生還有如此至交,此人定是影響先生很深遠了。」
「雲熙,妳坐著,妳跟為師交談難道就這麼戰戰兢兢?為師會吃人麼?」
「先生愛開弟子玩笑。」
雲熙苦笑,只好照言坐下。
「為師與那名老友並不太說話。」丹楓提壺倒茶,水聲嘩嘩:「……但那名好友總不遺餘力地來引逗我,於是為師更不想說話了。哈,現在想來跟孩童一般脾性。」
「為何那名好友並不來書院找先生呢?」雲熙看著簾幕微微擺動,說道:「先生長居白鷺,天下盡知。」
「我看她大概也沒那個心情罷。」丹楓輕嘆一口氣。
「原來如此。」
丹楓並不應答,提著茶盞,帘幕之後,像是在看著茶面靜思。
「對了,被武林門派推舉為智首,先生難道沒有感想?」雲熙明白丹楓顯然不願多談,話鋒一轉,道:「半年前,槥山一戰,九大門派推舉先生運籌帷幄,先生一口答應,但戰後,各門派卻好像刻意忽略妳一般,好似這一戰都沒有先生的功勞……此事怎講?」
「有勞穆懷青了,」丹楓放下茶盞。只聽她漠然半晌,說道:「當初,她為混淆各派視聽,拖延時間,曾對各派掌門說,他們會齊上槥山,是一場局。」
「一場局?齊上槥山,只是要報仇,哪有什麼局?」
「一場我丹楓意圖剿滅九大門派、擁權自重的局。
「武林門派雖推我為智首,但並沒有全然信任我,也沒有信任白鷺書院。他們只是需要一個人,一個隸屬在九大門派之外的人。九大門派相互不服,任誰做頭都是隱憂,因此只好找勢力之外的人來替他們策畫──而白鷺書院,就是他們的唯一選擇。」
「他們憑什麼以為白鷺書院會幫他們打一場攸關人命的戰爭?」
「記得嗎?他們曾經找為師一談。」丹楓語氣輕挑,甚是不屑:「那場會談之中,他們說戰後要讓白鷺書院成為中原第一書院,廣納天下寒士,屆時,整個朝廷都會有我白鷺書院的學生。」
「先生不像會被蠱惑之人,」雲熙說道:「會允諾,難不成是另有他因?」
「話中意圖很明顯,弦外之音,就是我要不答應,他們就會對白鷺書院動手。」
雲熙失聲笑道:「他們以為白鷺書院好欺負麼?」
「但這不是我替他們策畫的原因,於此之後,有個人也來找過我會談。」
「誰?」
「現任槥派掌門,梅琖。」
話聲甫畢,外頭一聲雷響,雪色幄幕晃動。
「就是這場會談,讓我決定要替九大門派策劃。」
「當年他跟我說過他的局,希望我能夠配合他,就是他那場布局讓我起了很大的興趣。」
「先生,妳莫不是將人命開玩笑罷。」雲熙柳眉一蹙,說道:「槥派跟峨嵋樓與白鷺書院並無瓜葛。」
「這個嘛……算是幫朋友一個忙吧。」
「先生的朋友很多,看來也是有好有壞。」
「哈,雲熙,妳這句話很危險啊,千萬不可在外人面前說起。」
「就算是幫梅琖,那這樣又與穆懷青有何干係?」
「因為穆懷青看透了我跟梅琖所有的佈局。」
雲熙一震,說道:「先生且說。」
「梅琖要的是一場能可讓他發揮的舞台,而只有我才能幫你製造這個舞台。
正因穆懷青看破我與梅琖的計畫,所以她才能夠在槥山上春秋開鋒,以捏造的計畫,引導情緒去混淆各派掌門。穆懷青從來不認識我,但她明白,九大門派之後有我這麼一個存在。既然有我這麼一個存在,就是隱憂,能拐九大門派上山,必是大患。
因此她刻意將我與梅琖的局說成同一個計畫,並將之抹造,變成我丹楓誘騙門派上山,意圖對九大門派不利。而梅琖的出現則意外成為讓九大門派得以脫身的契機。說得好像若他不出現,即便九大門派擊殺了槥派,我丹楓也早已重創武林,白鷺書院一統江湖一樣。
梅琖同樣看出了,於是他將計就計,要看穆懷青能力深淺。他也是個狠腳色,竟在密道擺下最強的殺招。要不是密道崩塌,我還真不知勝負。他順水推舟,用我的計畫放下他的棋子,去殺他想殺的人。
但穆懷青終究也是……唉,像她這種將局當作球在踢的人,才是最危險的啊,雲熙。」
「聽先生語氣,對穆懷青好像有所懼意?」
丹楓飲了一口茶。
「別傻了,若為師看輕了她,那是我自己癡愚,自掘墳墓。能從大敵當前的局勢中推斷出計策不難,因為那叫作中計。但若要看破,翻盤求勝,卻是難上加難。」
雨下得很大,歸思堂窗櫺濺滿了水跡,雲熙一頭霧水,腦中反而打結得更厲害,風鈴搖響,雲熙一個恍惚。
「先生智慧,弟子仍是無法望之項背。」
「待妳某日看到了來與我說,書院交給妳。」
「唉?」
「到那時,妳也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了。」丹楓說道:「我呢……也有我想做的事。」
「先生,妳愛玩笑的習慣……恕弟子直言,真是劣習。」
「哈。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雲熙,與妳談話乃是為師枯燥的生活中保持精神的泉源之一啊。」
雲熙無奈嘆道:「既然無事,那弟子退下了。」語畢起身而行。
而丹楓手一揮,帷幕浪捲,雲熙正要退下,書院大門卻猛然衝進一名儒生,將門推得更開,院外雨聲,倏然響徹歸思,一片轟然。
嘩嘩,嘩嘩。
那儒生跌跌撞撞,腳步虛浮,雲熙趕忙上前攙扶著他。
儒生氣喘如牛,彎著腰,讓雲熙扶著,說道:「丹楓先生,外頭有人求見!」
「何人?」
「她……自稱……自稱是……」
「恩?」
「……槥派副掌門,穆懷青!」
雪色簾幕揚起,薰草香味撲鼻。
而雲熙彷彿看見了丹楓下頷,那意味深長的、美麗絕倫的笑。
「雲熙,敞開大門。讓咱們……恭迎貴客。」
X
踏水而來,驟雨盈身,白鷺書院門戶大開,只看泥濘中一抹人影,穿霧凌風。手握一張紙傘,彈盡多少渾身雨水,傘下之客,曾經多少滄海桑田。
「身在白鷺也是不能說長道短,唉,痛苦、痛苦。」丹楓聲音輕輕柔柔,彷彿不染紅塵,那樣乾淨而純粹,那樣柔情而忘懷。
來客一身蓑衣,隱約間只能看見下身襦裙,烏黑秀髮一盤而起,腳步俐落,毫不猶疑,踏入歸思堂。跫音迴盪,間著雷響,她收起紙傘,讓雲熙接過,雲熙眼角一瞥,對方腰間好似有紅帶相繫。
「建議先生還是少說人家的壞話,免得隔牆有耳,見面時分外尷尬。」
臉上的淺笑堆疊出酒窩,但那笑容卻看得雲熙心裡一陣發寒,她將對方紙傘握在手心上,任由雨水沾染,退到雪色簾幕一旁。
「我說,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妳說是嗎?槥派副掌門。」
「懷青也久仰先生大名。白鷺書院,果然是文人雅士聚集之所。」
穆懷青頭微微一偏,雙眸裡透著精光,興味盎然地看著丹楓風姿綽約的渺渺身影。
「是久仰嗎?我還以為自己很低調。」
「先生說笑了,曾被九大門派推舉的中原首智,怎麼可能會無人知曉?」
「妳的恭維聽起來一點也不誠懇。」丹楓一手玩著几上茶具,說道:「唉,為何看到妳在此,我卻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呢?直說吧,找我何事,反正妳總不會是特來我白鷺跟我品茗閒聊。」
「槥派穆懷青,今日特此前來,目的向丹楓先生求賜一片丹心。」
「喔,你從何得之,我書院內有這等藥材?」
「白鷺書院廣納賢士與曠珍異材,並非罕聞。」
「妳隻身前來,就要我給妳一片丹心……第一,妳又怎能肯定我有一片丹心?第二,我跟妳素昧平生,妳憑什麼以為我要給妳?」
「先生說笑了,第一,我並不知道先生有無一片丹心,若沒有,先生一開始根本就不可能承認,甚至根本不知道此物為何。但是問懷青怎麼知道院中有藏之人,不正是先生嗎?第二,先生與我確實素昧平生,懷青本就不打算做單向交易。若需要條件,儘管開口,懷青自會衡量。」
「妳索一片丹心,是為救人?」
「吾徒命危,需此奇藥。」
「槥山六人,中原盡棄。一個天下人相爭要追殺的人,要拿什麼籌碼與我交換,我很好奇。」
「一個沒有包袱的人,難道會跑得比有所背負的人還要慢嗎?」
「話中有話,你應答的不差。」
「那是先生不嫌。」
「妳與我,其實高度一樣。」
「但角度不同。」
「雖中途蜿蜒,但仍可能殊途同歸。」
「那就要看先生的誠意了。人生風風雨雨,豈能預料。」
「妳希望朝什麼結局發展呢?」
「先生下什麼棋,這個江湖就變成什麼局。」
「若是死局呢?」
「先生可以趕盡殺絕,莫忘我等也能逃出生天。梅琖奪山那一局本身就是一場有死無生的局,可是我現在仍站在先生面前。起局者若是相同,破局的方法也不會相差太多。」
「你早就知道這是一場殺局?」
「既然高度一樣,視線也會一樣。那麼只有一念之差,方向才會不一樣。梅琖是梅琖,丹楓是丹楓,而懷青也只是懷青。」
「那妳認為我的動機是什麼?」
「你的動機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今日懷青只是尋問先生願不願意助我覓得一片丹心。」
「妳著急了對嗎?」
「人命相關,理所當然。」
「唉,似妳如此躁進,與妳對弈,豈下得久?又豈會有趣?」
「時間之長短,不代表弈術之高低;興味之有無,不代表危險之深淺。懷青若失了耐心,今日便不可能以活人的身分向先生見上一面。我甚至可以不用事先告知先生,不用一個人來。」
「哦?」
穆懷青蓑衣下的雙手鼓動,彷彿按著腰間。
「我若有意,今日甚至可以帶槥山六人,直接來此殺你。」
「這個可能我也不是沒考慮過。但妳若殺我,你在中原將永無翻身之日,何況……」
「妳也是在賭,外面皆傳,丹楓不會武功。但實際上的丹楓又是如何,並無人知曉。妳若帶刺客前來,反而冒了風險。」
穆懷青輕笑,說道:「我說過了,反正我等現在也無半點包袱──不過就殺了個人,而且還是個自詡為聰明的人。我想,對於現在的中原武林來說,槥派殺人不會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丹楓指間一彈,彈在茶壺上,發出叮的一聲長響。
「妳這想法一說出來便不可能成立。妳真要殺我,就該隱密行蹤,無預警摘我人頭,再將罪狀推脫;妳真要殺我,妳早就可以直接動手,不用入我思歸堂。但妳不可能殺我,今天妳來找我,就是因為需要我。」
「看來先生果然有些本事,白鷺書院也並非泛泛。」
「──妳若想探我的脾性、想從這裡得知我是什麼樣一個人,我會告知妳,丹楓只是丹楓,這個世間上,沒有人可以理解丹楓。」
「既是如此,同樣的話,我也回送給先生:妳若想探知我的下一步,想從我今日來此的目的來得知我們位於何方、意欲何圖,我只會告知先生──槥山永遠只是槥山,這個世間上,也從來沒有人可以代替槥山。」
「妳很直接。我開始有點欣賞妳了。」
「丹楓先生談吐風雅,思緒敏捷,懷青也是真心佩服。我敢說,若與先生下棋,一定非常有趣。」
「奉承時便不見妳之急性。」
「懷青當然不急,就像先生也沒急著表露自己真實的模樣。」
「副掌門,妳說這句話有點傷人哪,妳的意思是我對妳一點也不坦承嗎?」
雲熙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一顆心懸著不上不下,氣氛宛若凝結一般。
「懷青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先生若是不急,我也不會相逼。」
「槥派,哈。」
「如果這笑聲算是讚美的話,那懷青欣然收下了。」
穆懷青躬身一服,說道:「叨擾已久,看來先生真無一片丹心。懷青今天與先生一談,甚有所得,我會謹記在心──那我就先離開了。」
話說完,手一抬,雲熙手中紙傘霍然脫手而出,飛回穆懷青掌心。回身一轉,蓑衣飛旋,雲熙清楚看到一柄卓然長劍,就繫在穆懷青腰間。
「妳們槥派的姚鴆歌……實力如何。」
雪帘飄飛,丹楓的一句話,登時緩住穆懷青的腳步。
「不差,但也不是毫無打敗方法。怎麼樣,智冠中原的先生也將腦袋轉到那頭兇獸的身上了麼?」
「聽妳語氣,應該是名絕世高手。當年槥山密道,梅琖肯定布置了姚鴆歌──但為什麼妳的身上看起來一點傷都沒有?」
「這跟一片丹心有關嗎?」穆懷青側過頭來,半邊臉龐毫無笑意,反而有些肅然:「跟一片丹心無關的事情,我沒興趣聽,更沒興趣讓先生知道。」
「槥山六人,匿跡半載,如今入我書院來,雖我白鷺書院地處偏遠,不易讓人發現行蹤,但要告諸天下妳之行蹤,並不是一件難事。」
「妳可以去說,越快越好,反正我不在乎,因為……」
穆懷青一頓,頭又轉回,背對丹楓。
「因為什麼?」
穆懷青起步而行,蓑衣一震,雨滴四濺,足下聲響堅毅而響亮。
「因為,我們早就等得太久了。」
身影穿出,狂風忽作,紙傘啪答而開。白鷺書院的風鈴激動得鈴鈴亂響,凌空翻旋,幾欲落下。
雲熙看著穆懷青的背影隱入林中,雙手猶殘留著紙傘遺留的濕潤。
而丹楓默不作聲,隆隆大雨中,只能隱約聽得丹楓倒茶的細韻。
「潛龍浴火復歸來……梅琖啊梅琖,你可得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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