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飛雁》
第一回 神泣雷山
01.
十二月。冰冷的時節。
飄雪的季節。
天地肅殺得蕭瑟,北風如帝嘶聲怒吼,百草如臣躬身屈服。轉眼間已臨大寒節氣。
巖山峻嶺,懸崖下頭,一座用青竹劈剖築成的竹屋。
竹室窗口輕啟,台上擺盪著一枝梅花,冰姿不怕雪霜侵,凌寒獨自開。
一股淡淡的薄霧自屋內、自窗口緩緩盪出,寒梅一顫,復又靜止。猛然,竹屋門口「嘎」的一聲長響,一名小童蹦跳而出,呵出一口霧氣,逕自跑到前頭的空地之上玩耍。
竹室外本是青草漫漫,此刻卻覆上了縞衣一般的銀白。銀白之外,猶有流水。流水淙淙,波光瀲灩,緩緩慢慢,悠悠長長。
陋室內,霧氣氤氳。
朦朧中,桌上擺佈著一局棋。棋盤旁有几,几上,有冒著熱氣的茶。兩碗,被小童斟滿,熱氣飄搖的清茶。
喀。
一隻枯瘦如柴的手伸出,夾著一枚白子落下。
喀!
幾乎不假思索,另一隻皓白如玉的手,殺氣騰騰下子。
沉吟,望著棋局。一名身著白色長杉,形容消瘦、鬢髯如霜、五官黯淡的老者瞇起雙眼,臉上的皺紋曲折堆疊成不可辨識的表情,白眉綣曲,兩手藏在飄飄大袖之中,雙腿盤起,模樣既如仙風道骨的絕塵仙人,卻又帶給人詭譎陰鬱的妖邪之氣。
思量了半晌,老者不動,唯凝目注視。四周流動的只有時間及有質無形的薄霧。與老者對弈之人乃一面目俊朗少年,劍眉上挑,目光如炬,炯炯有神。高雅風流之氣舉手投足間鼓盪而出,渾然天成。少年身著一襲銀灰色道袍,胸口繡著不知道是什麼飛禽的圖樣,繡工精細,栩栩如生。
又過了半晌,老者依舊不動。外頭的水流涓涓唰唰聲躍進陋室裡。在這裡,彷彿一切都不再重要。連時間也成為飄虛的象徵,茶香撫人心脾,在這裡,一切都顯得極其恬靜。
最後,又再度過了半晌。少年終於蹙起了眉。
「──快下子。」
老者不語,笑了笑,蓄意逗弄的樣子。
這局棋已然下了三天三夜。
棋盤上黑子攻勢逼人,殺氣蓬勃,如猛虎,如狂獅;白子守勢綿綿,固若金湯,如長城,如溝渠。
「下棋,很急嗎?」老者淡淡說道,終於落下一子。仍是守勢。
──勝負不急,急的,是人心。
「……宋華,你話中有話。」少年面無表情,冷若寒霜,又是好一個不假思索的落子。攻勢。
老者陰側側地笑了,道:「看來這幾天城裡不大安定?」
聞言,少年落子的手一頓。隨即又恍若無事地下子。
「對雁家來說,他們不過就是髒人耳目的畜牲,不足為懼。」
「是麼?」老者呷了口茶。「雁放,你與老頭子相交甚久,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
少年,雁放,徐徐抬起頭來望著老者深邃無底的墨瞳,隔著若有似無的霧。
「說罷。」
老者點頭,神情驀然肅穆起來。
「人,有時候,若喪失掉了良心,會變得比畜牲可怕。」
話才說完,只見雁放嘴角噙起了冷笑。
「畜牲就是畜牲,不會因為斲喪了良心而變得更可怕。」雁放目光赫赫,語氣咄咄:「因為,他們從來就是只是低賤的牲畜,不曾為人。」
老者無語,緩緩閉起了眼睛。
「你只道我是在詭辯。」啜了一口茶,雁放又道:「然而你也知道,也只有我才有這個資格和你詭辯。」
「無事不生卦,無卦不成事。」老者淡然,右手在大袖中五指如蓮,飛快捏動。
雁放沉吟,欲語還休。卻見老者睜開了眼,道:「今天便下到這裡吧。」
「嗯?」雁放不解,此刻卻突然一名童生莽莽撞撞衝了進來,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著,望向老者,道:「師父、雁大當家,門外有人求見!」
「可是雁段公子?」老者不疾不徐,臉容不動。
「是!」童生一身青杉,年約九、十,精神抖擻,雙頰紅潤。
「領他進來。」
那童生諾了一聲,繃繃跳跳出了去。
雁放見此,笑道:「看來青兒最近過得不錯。」心中卻想著別的事。
「青兒一向如此。」老者又呷了口茶。心裡也是百轉千迴。
無事不生卦。無卦不成事。
心中惴惴,但,又能怎麼樣?
該來的、不該來的,終究會來。
老者悶著嘆了口無人聽見的氣,接著便見一名身形魁梧的彪形大漢虎步生風,大腳邁進棋室之內,抱拳跪下。
「爹!」大漢粗聲喊道,然而雁放只是隨意擺了擺手,示意他起來。
若外人在此,不知會有何等詫異。年狀弱冠的雁放竟被貌似不惑的大漢稱爹,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卻鮮少人知道雁放長年修習上古仙術神泣心訣,早已無視天地時間之流動,能長年駐顏如二十餘歲。因此才與老者成為好友,年紀相仿卻容貌不一。
「何事?」雁放一臉不耐。
「虎咬門領人圍莊,氣燄高張,說有話要帶,要爹出門迎客!」
「畜牲便是畜牲。」雁放冷哼一聲,霍然站起。
「別去。」老者蹙眉,鬢角滲汗。
「等我回來,再完成這局棋。」雁放置若罔聞,淡淡一笑。長袖一捲,緩步踏出。大漢跟著雁放之後起身,亦步亦趨跟隨離開。兩人魚貫出了陋室,徒留老者一人盤腿坐於板凳之上,以及不明所以的童生。
老者眉頭深鎖,嘴唇喃喃顫動。這一次,老者兩手如電在袖口飛快掐動,乾坤坎離,陰陽水火,八卦五行,變化萬千,如無止境。
驀然,一陣顫慄襲來。寒意洶湧,衝盪上老者後脊。待老者回神,他的冷汗已然浸溼了整個背。
這……
「雁放啊雁放,你可知老頭子為你卜出了什麼卦?」
老者茫然抬頭,窗外風雪一片,銀白依然。
猛地,窗台那朵硬骨梅花「啪」一聲竟折枝而斷,竟是不祥之兆。
碗中茶水波的一聲激盪噴出,老者大驚,挺身站起。才要追出去,只見雁放已成為遠方的一粒米粟。
「……不好!」
02.
雁家莊。
莊內,房舍排設一向簡單。門生宿舍共有三排,合圍成一正方庭院。庭院中有樹,樹上覆雪,雪如花,花在冷然的風中招展。
寒風如春風,一夜之間,雪花漫地攀樹迎風而開。
雁家三百門生行陣儼然,腰間佩劍顫動,眉目無情,唇口含霜,灰色的長杉傲然於風風雪雪之中,心瀾不動。
面對黯淡凜然的灰,對方是熾烈灼熱的紅。
對方一樣行列整齊,人的精神卻參差不齊。一片身著紅色戰袍的隊伍中,個人或神氣昂揚,或黯然失魄;或目光灼灼,或眼神虛浮;或鞍刀,或持槍;或自負,或害怕。
虎咬門。滄州第一武館。
今天卻踏上了神州首屈一指的、如非人一般存在的雷峰上來。
「世俗人不該入山,此乃禁地。」
雁家門生之中一名妙齡女子語氣淡然,自隊伍裡仙步向前。眉心一顆朱痔,杏眼紅唇,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體態翩翩。稱不上漂亮,卻有一股令人莫可逼視、油然生畏的氣質。
──如蓄勢待發的母豹。女子聲音毫無抑揚頓挫,然而其發作前的氣勢卻已令人退懼三分,不敢小覷。
「雁家莊目中無子,自詡非凡?」
紅色人潮裡,一名壯丁緩步出陣。
「滄州第一武館,豈是庸流小輩?」
又一人昂聲。一名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的矮漢子冷笑向前。
「女人閃一邊去,待爺們打完自會來安撫你。」
虎咬門陣裡忽然跳出一句戲弄調侃之言,眾人笑得捧腹,雁家莊的人臉色卻越發冷漠。
「丁兒、海潮,退下。」
人潮最後方傳來嚴肅的命令,那名壯丁及矮漢子如奉聖旨,委身入陣。接著虎咬門人恭敬地讓開了一條大道,只見盡頭一名貂皮大裘、年狀天命的中年漢子雙手負背,相貌威武,顴骨高聳。他將厚衣褪去,露出雙臂,兩側門人替他接下了脫身的貂裘。只見他臂膀粗如樹幹,肌肉線條很是明顯。短髮在風中飄蕩,對方輕舒猿臂,呵了一口氣,吐出溫熱的白煙。
虎咬門掌門,萬鹿。
「臭女人,咱這麼大費周章地上山來,為的就是要見雁放。怎麼來半天什麼也沒看見?」萬鹿哼了一聲,繼續暖身。
「凡人,下山。」女子淡淡看著萬鹿。
「我們答應了人家,要來給雁放帶話。」萬鹿有若未聞,只道:「叫他出來。」
「凡人,下山。」女子複述。
「雁放要當縮頭烏龜,行。」萬鹿自顧自發笑,道:「咱虎咬門上下就在這邊等著他!」
「凡人,下山。」
未出鞘,一道森冷劍氣卻噴薄而出,砍向隊伍最前面的虎咬門人。那名門人倏忽腰間濺血,按腹跪地,血流汩汩。在地上染出駭人的花。
「赫連師姐!」
見狀,雁家莊行陣內一名男子疾衝而出,一手按上女子的右肩,急道:「莫忘,勿動殺念!」
虎咬門一干眾人見此忽然慌亂起來,才要將中劍那人救走,孰料他已然斷氣。
──好恐怖的女人!
「再不下山,汝等凡人便與他一般死法。」女子面無表情,腰間長劍鏗鏗刺鳴。身後男子容貌惶恐,另一手貼上女子的背脊上,暗輸真氣。
「不必了,師弟。」女子緩緩閉上眼,說道:「我已能克制自己,回去。」
「是。」那男子頷首,收手退回陣中。
「臭婆娘,不然這樣如何?」萬鹿見自家徒生死去並無介懷之意,攤手說道:「我與你們雁家莊比劃比劃。就比三局,若這三局裡頭我虎咬門輸了兩場,那我們便下山罷。」
女子斜眼睨向萬鹿,道:「多餘。」
「那是要還是不要?想要我虎咬門下山,就只有這辦法。」萬鹿笑笑,滿臉的不在乎。
女子眉頭一蹙。
戰與不戰,並非她一人所能決定之事,更何況她僅是區區雁家首席弟子,此事關乎雁家莊名譽榮辱,不可輕易應允。
「師姊。」女子身後忽然一名少女輕聲一喚,道:「少莊主已前去天地谷尋大當家回來。臨行前告知蓉兒一切事宜,盡以師姐意思為準。」
女子聞言回首一望,似信非信,眼神冰冷。但心中卻閃過雁家莊三大條律的第一條。
──同門之間,誠心相待。最忌相欺,最禁無信,有之,則斷臂,逐門,詔告天下世人。
女子半瞇起雙眼,只見雁家莊所有門生盡對自己投射著求戰的目光,無所畏懼,無所退縮,願與眾人同生,願和同門共死。
「那便戰吧。」
「好!」萬鹿哈哈大笑,呼道:「丁兒出陣!」
只見方才那壯丁滿臉春風,手握長劍,雄糾氣昂出陣。
女子凝視著壯丁,卻久久不發一語。
「……師姊?」雁家陣內紛紛投以女人疑惑的目光,正以為女人要親自上場時,卻見他輕啟朱唇,道:
「蓉兒,上來跟他走一路劍法。」
「是!」陣中一名長髮如雲的少女挺胸向前,正是方才進言之人。但見她面容清麗,氣質非凡,眉宇間嶄露不讓鬚眉的傲氣。
「哈?」那名壯丁嗤之以鼻,說道:「竟叫個女人上來?恁地瞧不起我!」
「只許勝。」女人看著那名被喚作「蓉兒」的少女。
「是。」少女噙著微笑,拔劍。
──當她抽出劍的那一霎那,整個人的氣勢,如同一隻危險的獸。
「雁家莊,霍蓉。」眼神如劍亦如箭。更如熾烈大火,含著怒意,蓬勃燃燒。
然後風馳電掣出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