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Pacida做為故事與觀眾之間的橋樑,先是主持了一個祈求演出順利成功的簡單儀式,然後進入敘述狀態,帶出故事的發生背景與主要人物。這種彈性與靈活的敘事技巧,雖並不特別,然而對於這齣戲所要鋪陳與辯證的「人的主體性與整體性」,則起到了相應的形式功能,因為這齣戲企圖引發人們去思考「何為人」、「何以為人」、「主體性」、「完整的人」、「混種」等看似形而上學的命題,然而卻是發生在兩位主角身上,他們不得不面對,我們也不得不思考這個切身的課題。
這齣戲最精彩有趣的一個橋段,就是Sikabari在向慾望之神Maliya請求讓Dadilus和Gapi復活時,因為太過於興奮,竟將兩人的頭和身體弄混了,變成Dadilus的頭接上Gapi的身體,而Gapi的頭則接上了Dadilus的身體。如此一來,究竟如何分辨Dadilus和Gapi呢?從劇本舞台指示或所謂「古代經書聖典」的角度,所提供的辨別方式是根據頭來決定身份,「從現在開始,有Dadilus的頭的人,稱為Dadilus。Gapi的情況也相同」、「頭才是一個人的象徵」。表面上看起來,三人對這個「美麗的錯誤」、「絕妙的混亂」都感到很開心,因為Dadilus和Gapi原本「只是朋友」,現在卻「合而為一」;但是很快地,就再度面臨Dadilus和Gapi自我認同的窘境與危機,這同時也牽涉到,如今,誰才是Sikabari的丈夫?對於Sikabari而言,幾乎沒有懸念,因為在她慾望的底層,她想要的就是「Dadilus的聰明頭腦跟Gapi的健美身體」這樣的「混種」,擁有她最想要的部分的完美混合之體——截取兩個不同舊的部分,組成的一個新的身體——對Sikabari來說,那就「像是個鑲著寶石的新郎一樣」。
新身體的擅於搏鬥技巧、熱愛運動,卻又益發使得Sikabari回憶起之前Gapi身體的男人味,「身體—味道—記憶」所勾連的慾望之翼,在不知不覺中,已慢慢地拍動。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受制於Dadilus頭所控制的新身體,卻在勤讀經書與不斷地寫作、學習之中,逐漸疏於勞動與鍛鍊,變得肥胖臃腫。另一方面,隱居叢林的Gapi,則不斷地折磨(鍛鍊)著Dadilus的身體,那是一連串異質混種的身體戰爭;而最值得玩味的是,這具已經被重新鍛造過的新身體,對於Sikabari的碰觸,竟仍能喚起昔日的記憶。綜上可知,身體有其迥異於理性與智性的邏輯系統與記憶方式,即使是部分、異質、混種所產生的新身體,透過氣味、碰觸,甚至是聲音,就能夠立刻串連起被時空所間隔與斷裂的記憶。
Dadilus是偏向理性與智性的人物,博學多聞;而Gapi則是偏向身體表現的人物,勇猛善戰。兩人摯交友好,同如孿生。然而,在Dadilus與Sikabari結婚之後,這對摯友的關係就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由於Gapi對Sikabari也有意思,礙於好友Dadilus先表示對Sikabari的愛慕之意,Gapi則從中鼓勵並協助了Dadilus和Sikabari兩人的戀愛與婚事;但是Gapi卻仍經常找機會來Dadilus的家串門子,或與他們夫妻出遊,藉機接近Sikabari,引起Dadilus的醋意,甚至也引起了Sikabari對Gapi的情思(主要是由Gapi的健美身體激發而來的),這些都導致這對摯友之間的心結芥蒂日漸加深,或者說三人之間互動關係的微妙轉變。對此,說書人Pacida充滿詩意地形容:「心,你為什麼顫抖?愛情這美麗的蛇,經過你身邊,卻不停留,幸運少女之花正轉向溫暖的陽光綻放,心正離你而去,陰影也逐漸擴大。」(頁13)
馬頭人頭馬第一次出現在「演員一」(他是在路邊小解時遇到)或Pacida面前時,都是驚奇的反應,「演員一」甚至大呼小叫,帶有驚恐之色,因為那隻馬(或者說馬頭人頭馬,Pacida起初還認為是戴了面具)會說人話,不合常理經驗。在這裡,馬頭人頭馬是一個異類、混種、他者的形象,當其首度出現在人類的視野範圍內時,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驚愕、恐慌、質疑與不信,甚至想要以原本的知識系統與經驗值,去解釋眼前所見之異象,還試圖幫忙拔去「馬頭面具」,以恢復人類原本的面貌。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Hayavadana面對Pacida的好奇與疑問,他的回答是「我生下來就這樣了」、「我從小到大都在試著要把這個頭弄掉,我以為有了像你這樣寬宏大量的人,再加上神的加持,或許可以把它拉下」、「我參加了所有能參加的團體,可是願意接納我的社會在哪?我想變成一個完整的人」,前者說明了他是天然的「混種」,這其實是從人類的角度來歸類與定義的,後兩者則說明了一個混血兒想要融入所謂「正常」的人類社會,所做的諸多努力。
在這個情境底下,「正常」象徵著多數的權力與暴力,是一種眾所公認與接受的判準(當然,並不排除在公認與接受的過程當中,所衍生出的更多權力與暴力,或者可以說,「正常」是權力與暴力的衝突斡旋結果),「混種」為了求得更為平順的生存與獲得較為公平看待的眼光,他試圖削足適履,改變自身的外在容貌(尤其是頭臉),變成「正常」的一份子;為了變成「正常」,「混種」必須對自己進行一場或一連串成敗未定的身體戰爭。
除了成為社會的「正常人」,同時也要變成「完整的人」,這裡所謂的身體戰爭,既要對外在的社會,也要對內在的自身,並且,外在的容貌改變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部分,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則是內在特質。何謂「完整的人」?擁有健全的頭臉五官和軀體四肢,就是「完整的人」了嗎?判定「完整」與否,內在特質無疑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心術不正,身體再怎麼健全,也是枉然;而五體不健全,待人處事,正面積極,同樣能夠受人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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