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登於台南人劇團《劇場事》,2005年冬季號。】
時間:2005年10月8日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瘋狂菁英藝術劫Part I」
團體:众藝院
演出:《麥可傑克森》
近幾年劇場界的創作主題,常有鎖定某一特定文化人物做演繹的作品,比如林奕華的《張愛玲,請留言》、黎煥雄的《彎曲海岸長著一棵綠橡樹……》、汪其楣的《舞者阿月》、郭文泰的《美麗的莎士比亞》、魏瑛娟的《艾蜜莉‧狄金生》……等,在在都可以看到編導創作者與原特定文化人物之間的某種偏執關係,幾乎每一位創作者都可以將自己所詮釋的特定文化人物的理由寫成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書,除此之外,在這些創作者身上或作品中也多多少少可以找到這些特定文化人物的某些風格質素,是某種崇拜、致敬,也是某種緬懷、學習。
近日讀知名譯家香港嶺南大學翻譯系黃國彬教授所譯註的但丁(Dante Alighieri, 1265-1321)的《神曲》(La Divina Commedia),他在〈譯者序〉中曾經提到:「要認識一位作家,最全面、最徹底的方法是翻譯他的作品。而翻譯一位作家的作品,又是偷師大法中的大法……翻譯,用流行的術語說,是『全方位』活動,不但涉及兩種語言,也涉及兩種文化……翻譯時,你得用電子顯微鏡諦觀作品;作品也必然用電子顯微鏡檢驗你的語言功力,絕不會讓你蒙混過關。」(頁11)從文化翻譯的角度來延伸閱讀這段引言,我們也可以將上述類型的創作,視為劇場創作者對特定文化人物生命或作品的翻譯,創作者既要消化原文化人物的生命歷程與主要作品,又要將消化所得轉化為劇場語彙,並加上自己的新詮釋,也讓觀眾重新認識了某一位文化人物。
众藝院的創團作《麥可傑克森》也不脫這樣的創作意圖,面對這麼巨大的流行樂壇巨星,創作者把他轉化成一個巨大的符號,一個代表美國流行文化的符號,也是這三位核心創作者(王嘉明、蘇匯宇、黃怡儒)藉以追憶逝去的一九八○年代的憑藉,而隨著劇中諸多Michael Jackson經典名曲的播放或演唱,這個流行符號也成為所有觀眾緬懷舊日時光的集體記憶或想像的共同體。
那雖然是個網際網路尚未流通的「前全球化」年代,但Michael Jackson的音樂以及美國流行文化早已溢滿了我們的生活空間,甚至是心靈與意識,劇中以快換裝扮的方式,讓眾演員一個個化身為瑪丹娜、M C Mammer、藍波、洛基、李麥克、馬蓋先等美國流行樂界巨星或影視虛構角色,這些人物(不管是真實人物或虛構角色)透過電影、電視、MTV、流行雜誌等大眾傳播媒體或是跨國企業(如可口可樂、麥當勞)而滲進了世界每一個角落,他們和我們的距離絕對比公寓對門的鄰居或外縣市的親友來得近。同時之間,在這一個電視世代的「美國即世界」的年代裡,也有港劇、日本漫畫等亞洲強勢文化商品湧入台灣,然後可能我們再根據這些文化符號來標定自己的成長座標,比如麥當勞在台北市民生東路開幕的時候自己正在唸某學校的幾年級、或者是楚留香風行全台的時候自己正暗戀哪一個女生、甚至是因為馬蓋先的關係選擇了某工專的化工科……等等,在這些巨大無比的文化符號之前,似乎只有膜拜的份。
好快!原來五年級生與六年級生已經在對一九八○年代懷舊了,就像十幾年前四年級生在懷想一九七○年代的「理想」與「懺情」一樣,這種不同世代對於各自年代的文化事物的寄託與想像,也表現在《麥可傑克森》這齣戲的第三個段落,那是一場模仿一九八○年代代表人物的才藝競賽(包括M C Mammer、陳淑樺、小虎隊等),評審委員所代表的一九八○年代品味與主持人所代表的一九九○年代品味之間的無法聚焦、溝通與對話,似乎也正是當代台灣文化混種與小眾同仁文化竄流的縮影,值得玩味的是,這段戲所出現的濱崎步、小甜甜布蘭妮、甚至是卡通人物Snoopy,這樣的流行文化符號所獲得的觀眾反響卻遠不如一九八○年代。對此,我只有一個猜測,一九九○年代的流行文化已經走向多元化、小眾化、同仁誌化,即使是年齡相近的人,所喜歡的文化事物也可能有極大的差異,這似乎不再是以年齡為世代分界的年代了。戲的最後,只剩下一個燈泡的光亮與不斷舞動的腳(象徵Michael Jackson那雙著白襪黑鞋且不停舞動的腳),讓人不得不有一種唏噓之感,時光真的不會再倒流了!
與其盡數這齣戲從頭到尾出現過的流行文化人物,不如看其中某些特定的人物被重新詮釋的創作意圖。像是楚留香的搧扇、摸鼻子和彈指神功,小馬哥的雙槍與慢動作,李麥克(老哥)和「夥計」,馬蓋先和瑞士刀,洛基的肌肉與口齒不清,當然也包括Michael Jackson的月球漫步等,都是特定人物加上特定道具或特徵,再透過影視媒體傳遍各地,成為年輕人學習或模仿的對象,然後漸漸失去自我,或者說漸漸形成非本我的自我,也就是說,我的存在即是這諸多流行文化事物的總合,偶像在故我在,偶像不在我只剩下記憶。另外,蘇蓉蓉在楚留香面前,似乎只剩下紅顏知己與運氣療傷等功能性效用而已,這齣戲裡,安排讓蘇蓉蓉的黑暗性格顯現,和楚留香吵架,甚至想殺人(包括殺了楚留香以及《每日一字》的主持人),是要強調女性的自覺主體嗎?又或者是要像皮藍德婁(Pirandello)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一樣,讓沒有自由的角色也能有自己的生命?還有一段是《天才老爹》裡的賽奧,轉而對老爹嗆聲,甚至拿走兩份演出費,也許都代表著一九八○年代的某些道德價值在新時代的崩落!
西元2000年4月,大陸有一部戲叫《切‧格瓦拉》,幾乎紅遍大江南北,全劇是對南美游擊隊英雄切‧格瓦拉(Che Guevara)的歌頌,有趣的是最後也處理到切‧格瓦拉被當成文化符號被消費,他戴著貝雷帽的肖像幾乎在全世界廣為流傳,生前大力反抗資本主義的他,死後卻仍逃不掉資本主義的耍弄;更有趣的是,在如此這般地的資本主義炒作下,台灣的流行文化界這兩、三年也引進了切‧格瓦拉。這兩齣戲同樣都是用片段集錦與類史詩的方式來進行各自的歌頌或追憶,在戲劇進行的過程當中也表現出對於資本主義操弄手法的不同反省與批判,但結局卻都是一樣的,不論是流行樂壇的英雄Michael Jackson,或是游擊英雄Che Guevara,通通都被資本主義所消費了,人們也就在一個一個被消費的英雄符號當中,繼續尋找下一個英雄,或是符號?!
這戲很容易就讓人墜入文化批判與追憶逝去的年代之中,但若就戲論戲,完全符合「瘋狂菁英」的主題,再加上現場的爆破與聲光效果,精心排練的歌舞場面與Michael Jackson的許多招牌動作,甚至是仿擬Bad MTV所拍的開場錄影帶,令人大呼過癮,現場氣氛High到最高點,整齣戲在歌舞場面與插話場面之間交互前進,慢慢地交疊出一九八○年代台灣的文化與社會圖像,即後現代的拼貼文化風格,並在《明天會更好》與We Are the World這兩首歌曲之間,達到了最高潮──的確是最高潮,因為所有演員在吃完了「最後的晚餐」(從吃麥當勞可樂、薯條的畫面演變戲擬而來)之後,慢慢脫去外衣,僅剩貼身的衣服,開始表演男女雜交的動作,兩首歌曲音量越來越大,儼然就是《索多瑪120天》或《大開眼戒》影片中的雜交鏡頭──觀眾的笑聲慢慢地消失,神情多半傻愣住了,在文化符號的崇拜與供奉的底層,原來其慾望的潛意識是如此地赤裸與失序,不啻是給觀眾的一記猛擊,經典!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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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tañeda, Jorge G. trans. Compañero: The Life and Death of Che Guevara. Original Spanish by Marina Castañeda.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8.
Dante Alighieri著,黃國彬譯註,《神曲》,台北:九歌,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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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永剛、詹涓編著,《切‧格瓦拉畫傳》,台北:聯經,2005。
陶竦編譯,《完美的人:切‧格瓦拉傳》,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
楊澤主編,《七○年代:理想繼續燃燒》,台北:時報,1994。
楊澤主編,《七○年代:懺情錄》,台北:時報,1994。
楊澤主編,《狂飆八○:記錄一個集體發聲的年代》,台北:時報,1999。
劉智峰主編,《切‧格瓦拉:反響與爭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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