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場之後
七月,一個令人煩躁的季節;我走在十字街頭,不覺皺起眉來。
非關天候的高溫溼熱,而是當它再度走近,卻不再宣告暑假的來臨,我才發現──原來七月這麼不討現在的我的喜歡,原來除了悶熱,七月的空氣裡還瀰漫著一種氛圍,像是嘉年華會散場後的冷清和空洞。
但這只是我自己的光景,其他人的七月,應當熱鬧依舊。
因他們早已快馬加鞭,前往下一場嘉年華;融入了陌生的群眾裡,舞步翩然而起,踏著一致的步伐、哼著同一首歌曲,彷彿還在前一場留連,就已預知眼前的戲碼般熟練。
惟我仍猶旁觀,獨佇散場街頭;遙望人潮湧退,不知該何去何從。
不願跟上人潮只是為了怕落單,卻也還未摸索出下一場正待我加入的盛會之方位,只好彎腰拾起腳邊一張被誰丟棄的小丑面具,姑且戴上它來掩飾自己。
然後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走,在這人生路上的某一個十字街頭……。
●未知的漫遊
自甘落伍以後,躊躇的我開始感到獨行的孤寂;在加入下一場盛會之前,只想在漫遊途中發現另一幕風景。只好藉著與舊日玩伴重逢時的共話舊夢,來忘卻現今身份的游離。
所以仲夏的一個午后,我與F相約在東區。
陰錯陽差使然,枯等了一小時才得以相會。見到面時,在你來我往的齟語中才沮喪地發現:企圖尋求舊日友誼的慰藉,以合理化自己目前的反社會化狀態,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畢竟在時空流轉中,我們所處的環境與自己皆已變遷;遂不禁懷疑起我妄想抗拒社會化的念頭,究竟出於成熟的反思,亦或只是不甘青春年少就此逝去,而生的懷舊濫情?
走在台北最物慾橫流的大道上,我竟思索著這樣的問題?雖不明白我的心思,F仍適時地破除我精神狀態的不合時宜,將我拉回現實裡。
「你到底開始找工作了沒?」
「有呀,天天翻報紙,也上網找過…」心虛地敷衍。
「你太不積極了,上次叫你打電話給S學姊問D台文字記者的職缺,你問了沒?」拍了我的背一下,啪的一聲像是判官把驚堂木一打,要我從實招來。
「沒有……,我是想,真的缺人的話,自己去應徵就好……」支支吾吾地,因為我根本未曾留意。知道自己毫無符合世俗價值的理由可說服友人,亦無辯駁餘地。
頂著學生外殼與上班族包裝,兩人在大街上時走時停;我偶爾感覺對話的無意義,低頭凝視腳步的挪移。漸漸在車水馬龍與衣香鬢影中發現,身處大型的城市佈景裡,彼此對白皆曰現實,昔時理想已非話題的重心。
原來轉身之間我們已然蛻變,已非昔日的輕狂少年;當唱著告別的歌曲,以昂首闊步掩飾不捨之情,使勁將一頂黑帽子扔入藍天白雲,而後走出濱海小鎮佈景的一刻起。
盆地中心的熱風吹啊吹,心思也各自神遊,我感覺我們是被時間的流載著,由過去遊往未來、遊往一幕幕的陌生風景。
風景變換之間,我幾度躊躇,是否該就此上岸?該是時候挽袖荷鋤、邁開大步,去開拓一條實現自我的篳路?但最終我選擇繼續觀望,我猜,真正招換著我靈魂深處的那一幅風景,應當就在前方,就在不遠處。
信步踱入一家書店,我們安靜下來,不再爭辯什麼,分頭去覓精神食糧。
●虛無集中營
黃昏之中,仿效夸父追日,我們閒逛的地點,由東區轉戰至西區。
對不常逛街的我而言,萬華的西門町算是最常應朋友邀約前往的地點,但這不表示我對它感到異常親切;每當踏入它的勢力範圍,身陷錯綜複雜的路徑,我總無法不憂心自己的即將迷途。
從十三、四歲到二十好幾,也曾試著將路名輸入記憶,卻依舊無法真正在其中感到熟悉;大規模的迷路事件雖不再重演,偶爾為一條不知名小巷所困的情節,仍然時常溫習。
逐次摸索,方才發現閒逛眾人中,鮮有全盤掌握此處地理者;每捉路人問路,
對方皆曰不知,屢試不爽。弔詭的是,人們最後總能撿到一條殺出重圍的路徑,使得迷路反成到此一遊的必要樂趣,令人樂此不疲。
雖不為迷路憂心,但為何我始終難以與此處形神相親?年歲漸增,終於發現一樁從前無以名之的秘密。
原來,由昔至今,每回步入西門町,總覺開始頭重腳輕,除了不喜八方圍攻的喧鬧氣息、震天價響的音樂與人聲;更因無形間,我已染上其中的不安與虛無,來自四處無以計數、漫無目的的青少年。
原來,次次的迷路,除了路徑繁雜使形軀六神無主,還因靈魂亦在這虛無集中營裡著了迷,才讓人身陷其中,毫無方向。
難怪充當友人購物陪客之際,腦子偶會冒出一縷狂想;想像自己從一數到三,便將友人拋在身後,百米狂奔而去,穿越大街小巷以極速,一鼓作氣,把沉重的虛無感拋在身後,痛痛快快地,比擬迅雷霹靂,跑出迷宮似的西門町。
因我深感充斥其間的虛無,來自鎮日留連少年的生命深處,匯聚而成一股虛無魔力,彷彿對町中人展開滲透,命令人人變得頹廢與百無禁忌。我雖下意識想抗拒,卻抵擋不住五光十色的吸引,只好想像自己能夠迅速逃離。
但妄想逃離之際,我由衷為這些陌生的年少臉孔擔心,擔心他們在這兒失落生命的意義。
自己的虛無,只是想得太多,以致思想與現實產生落差;他們的虛無,則是拒絕去想,加以缺乏思考現實的能力,只能讓自己沉淪於某一情境,藉以逃避。
「一叢叢國高中年紀的小孩,四處都是,枯坐在那裡,默默不語,也不像等人,到底在幹什麼?真是浪費生命!缺乏理想又精神空虛!」我心生無名火,快速穿越他們,向身後趕著我腳步的F說。
「拜託你!別一天到晚談理想!要談也得看對象,每個人的精神其實還不都差不多空虛,像我這樣上下班的日子,一有空閑只想休息,哪有力氣跟你談理想?」她也沒好氣。
「不追求精神生活,精神當然空虛;要在生活中追求什麼,總是可以選擇與作主的吧?!」話雖堂皇,表情卻洩漏幾分心虛;驀然回想起,在國高中年紀,自己腦子裡除了塞滿考題,精神何嘗不空虛?
夜漸深,月影斜,人潮未退反漲;週末的西門町,此時才正要甦醒。
打著哈欠,行經某百貨廣場,有人群正圍觀。隱約可見人牆內的步道上,有一群扭動的人影。
八成是幾個小夥子在跳街舞,我們不以為意。誰知下一秒,一男孩連滾帶爬衝出人群,一幫人挾棍棒緊追在後,四面圍上便是拳打腳踢。混亂中,挨打少年撞倒店家門前焚燒紙錢的鐵桶,吃了一鼻子灰燼。
惟恐波及,友人拉我走避,卻又頻頻回顧;圍觀群眾則彷彿視為打鬥表演,目不轉睛亦無能為力。沒有手機的我,見男孩仍陷險境,忙催友人報警,她卻說句「沒用的」,便不再理睬我。
一來事不關己,二來人人都抱著「若真出事,店家自會處理」的心理;只是來逛街的,何必多管閒事?
●找一個出口
一分鐘後,群架份子如煙四散。鬆一口氣之餘,我心悵然,全無逛街餘興;愣愣地沒入人潮裡,彼此無語。
「你會不會對我很失望?」一陣沉默後她問。
「還好啦!」我提醒自己不要太苛責朋友。「只是我在想,圍觀人們的想法出了什麼問題?這些成日遊蕩的青少年的想法又出了什麼問題?」
「就算有人打了電話,警察也不會來管這種小事的。」她說的是事實。
「真的嗎?」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該回家了,再無心遊蕩的兩人都沒有異議。領著友人至捷運地下道入口,要她穿過中華路後左轉,即見公車候車亭。
「直走,再左轉嗎?」她回頭向我確認。
「對,直走、左轉,就是了。」望著背影消逝地道口,才放心地走開。
只是,不放心地,我再度回頭,這次是望向另一邊七彩霓虹燈下圍坐的青少年;一張張陌生而模糊的面容上,青春正燦爛,目光卻茫然。
他們雖靜默,我卻彷彿聽見他們空虛的心靈在問,「生命的意義與方向,究竟在哪裡?」
「對,直走、左轉,就是了。」
如果生命的方向與困惑的出口,能簡單地在幾句話中得到解答,如回答友人的疑問般輕易,我會毫不遲疑大踏步向前告訴他們,好將他們自沉睡中喚醒。
但我知道,自己其實無能為力。
因為,穿越過徬徨少年時,如今走在人生路上的青年期,我也還在追尋自己生命的方向和困惑的出口。跨過一個個十字街頭,從最初的無所是從,慢慢學會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配合紅綠燈的指示,在最適當的時機,穿越斑馬線,繼續前往我的目的地。
於是明白,十字街頭是人生路上的風景之一,教會我們停、看、聽;而學會如何安全抵達目的地,則是因人而異、生而獨具的使命。
學會停、看、聽,不保證人人都能安全抵達目的地,我們無以名之的使命,更常叫我們在後苦苦追趕、喘不過氣;我卻漸漸願意相信,每人使命完成之過程,都是一場精采的遊戲,一個個的十字街頭,則是過關斬將的契機。每跨過一個路口,就離目的地越近,就能為生命找到下一個出口。
收回擔心的目光,與因不了解他們而生的懷疑;情願開始去相信,他們和我一樣,正徘徊十字街頭,等待一個跨越的時機,並在跨越中累積一份智慧與勇氣。
我真的願意如此相信,相信他們,也相信我自己。
熟悉的公車駛近,我踏上歸途;耳畔彷彿聽見,前方某一場嘉年華會裡,隱隱約約傳來的鼓聲隆隆,正召喚著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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