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逃到了蜀郡之後，早已是萬念俱灰。沒多久，便詔令禪位給太子，於是太子李亨便在靈武即位，是為歷史上的肅宗皇帝。
第二年，在唐軍大將郭子儀、李光弼等人的努力下，終於收復了京師長安。肅宗朝廷還都，下令更改年號，大赦天下，並派使者前去迎接已被尊為太上皇的玄宗返回長安。
肅宗至德二年十一月，衰老的昔日天子玄宗李隆基，從蜀郡回到了這座紀錄著他帝王生涯裡，所有的榮耀與恥辱的長安城後，被安排住進了南宮。這座又名「興慶宮」的宮殿，是玄宗還在當王儲時候的太子宮，住在這裡至少可以避免一些觸景傷情的顧忌，畢竟那恍若一場繁華舊夢的往昔，泰半都塵封於已經換了新君主的皇苑之中。此時的玄宗，只想讓自己在剩下來的餘生裡好好休養一番，靜靜地等待著生命終結時刻的到來。
玄宗返京後沒多久，曾派人到馬嵬驛去祭拜楊貴妃，並打算將她遷葬到京師附近，然而卻被宦侍們及肅宗給勸阻了下來，玄宗只能偷偷命心腹前去翻修一下她所葬身的那堆簡陋土墳。在改葬時，這位心腹從貴妃已然乾枯的屍身上，發現了一個小錦囊，囊袋裡空無一物，卻還隱約透著一股清香。心腹便將這個錦囊帶回長安，獻給了玄宗，玄宗把它佩掛在身上，一刻也不離身。又找了一個畫工，畫了一張貴妃的畫像，掛在他自己的寢宮裡，每天都對著畫像嘆息不已。
後來玄宗又由南宮遷到了西內。時光既逝，人事全非，回憶卻似乎仍不肯輕饒這位歷盡世事滄桑的老皇帝！昔日他所親自培養的梨園子弟，雖然在戰亂中流散了大半，卻還有幾個黑髮已被歲月染白的樂工，仍在為他演奏著一曲曲盛世時期的美妙樂章，尤其每次只要一聽見《霓裳羽衣曲》時，便會觸動心事，更令他傷心不己，連左右的人都陪著難過。
宮裡服侍他的宦官與僕婦，雖然臉上多了幾道皺紋，卻仍舊還是他熟悉的老面孔。這些人陪侍在他身邊，時常令他在恍惚中誤以為自己還活在那歌舞昇平的開元年間。唯一能將他拉回到現實裡來的，是一個讓他不願想起，卻又捨不得忘記的；一個曾擁有過他的寵幸；最後卻在他的眼前哀淒而死的貴妃身影。
每逢春風輕拂，滿園桃李競艷的清晨，他總會緬想起那段在沉香亭畔與她並肩賞春聽曲的綺麗時光；每逢秋蟲嘶噪，寢宮前植栽的梧桐飄零似雪的深夜，他總會沉醉於那段在長生殿內與她共枕嘻鬧約誓的旖旎時光。
但是，那一段段綺麗旖旎的回憶裡，那曾與他耳鬢廝磨的女子，如今卻已化為一坏黃土野墳、一縷含怨幽魂。僅賸下一禎笑靨可人的畫像，孤零零地垂掛在寢宮內供他憑弔，以及一只在遷葬時，從她的腐朽的屍身上尋獲的錦囊，在原來的主人香消玉殞後，仍淡淡地透著一股馨芳，不時地以悠渺的氣息提醒著垂垂老矣的玄宗，在他的過往的歲月裡，這位女子已佔有了他美好記憶裡的一大塊版圖。
三年過去了，玄宗對貴妃的懷念始終如一，日思夜想，都盼望能與她在夢裡魂魄相通。然而，貴妃的香魂卻已不知飄遊到何方去了？這麼多年下來，仍然杳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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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長安城裡來了一個四川道士名叫楊通幽，他聽說了玄宗對楊貴妃仍然如此地深情思念，便到西內裡毛遂自薦，說他有漢武帝時李少君一般的法術，可以上天下地，去尋找貴妃魂魄的下落。玄宗聽了高興得不得了，便請他作法，以找尋貴妃的魂魄。
然而，楊通幽使盡了各種法術，卻仍毫無所獲。於是他又使出駕風馭氣的本領，上至天界；下至地府裡搜尋一番，還是沒有任何發現。最後他轉向宇宙蒼穹之間去搜索，一直向東越過了大海，經過了蓬萊山嶽，忽然發現了一座極高的仙山，山頭上建築了許多富麗堂皇的宮闕。
楊通幽便降到了山頭上，慢慢地走到了宮闕的西廂門前，朝東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門上有塊匾額，上面鑲題著「玉妃太真院」五個大字。楊通幽心想這次他大概找對了，便拔下了頭上的髮簪敲門。結果門打開後，出現了一個梳著雙鬟的年輕女孩，楊通幽正在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時，這女孩卻轉身跑了進去。過了好一會，又出來了一個穿著碧綠服色的侍女，問楊通幽是從那裏來的？楊通幽回答她說他是玄宗太上皇所派來的使者，並且把此行的目的說了一遍，那綠衣侍女便回答道：
「玉妃還沒有起來，請您在這兒稍等一會兒吧。」
這時宮闕四圍被雲海團團環繞，天際才剛露出了第一道曙光，宮闕裡的每一座樓閣的門扉都緊緊地關閉著，一切都顯得那麼地靜謐！楊通幽站立在門口，摒氣凝息地等待著玉妃的接見。
過了好久，那名綠衣侍女又出現了，這一次便請楊通幽隨她一起進去，並對他說：
「玉妃出來了！」
楊通幽抬起頭來向前望去，果然看見一個身上配戴著金玉飾件；穿著一身紫綾禮服的華麗女子，由七、八個侍婢簇擁著她走了出來。楊通幽仔細打量一番，果然隱約便是楊貴妃的模樣，連忙上前行禮。玉妃也禮貌地回了禮，問道：
「太上皇過得好嗎？」
又問起天寶十四年長安失陷之後的天下大勢，楊通幽一件件地回答了。玉妃聽完後，顯露出了十分傷感的神情，突然似乎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連忙叫綠衣侍女去宮裡取出了一枝金釵和一片鈿飾，分別折成了兩半，並拿了其中一半交給楊通幽說：
「請您替我謝謝太上皇，也替我向他陪個不是，這兩樣東西請您幫我轉交給他，作為當年那段恩情的紀念吧！」
楊通幽接過了這兩件信物，正想告辭同去，神色間卻顯出了猶疑不決的樣子。玉妃察覺到了，便問他是否還有什麼為難之處？楊通幽便對著玉妃跪了下來，說道：
「不知娘娘能否告訴我一件只有您和太上皇兩人才知道的私密情事，好讓我回去稟覆太上皇時，能夠作為憑證。要不然，雖然有這金釵與鈿飾，太上皇恐怕還是會懷疑是我做假啊！」
玉妃聞言，又露出一股悵然的神態，並向後退了幾步，彷彿陷入了昔日那些美好與痛苦的回憶之中。過了好一會兒，玉妃才緩緩地開口說道：
「那應該是天寶十年的事了吧？那一年夏天，我陪著太上皇去驪山宮避暑。到了七夕的那一夜，民間傳說那是牛郎與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日子。京城一帶有個習俗，家家戶戶都會在這一天的晚上，準備許多祭供物品，在庭院中焚香祝禱，叫做「乞巧」。當時宮裏也有這種習俗。我記得那天晚上的夜半時分，宮裡的侍衛們都奉命休息去了，只有我一個人還陪著太上皇，我們站在庭院裏，望著天上的牛郎織女星，太上皇看著滿天的星辰，突然感慨地提起牛郎與織女只能一年一會，實在太可憐了！於是我們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太上皇看著我，許下了一個誓約，他說希望我們能夠永生永世都能結為夫妻！誓約才剛說完，我們都忍不住地相擁而泣了。這件事，應該只有太上皇一個人知道，請您回去就照我所敘述的再說一遍好了。」
說到這裡，玉妃突然又悲傷了起來，她對楊通幽說道：
「唉！我原本已打算永遠住在這個遠離塵世的清靜之地了！但是這一動念，我也不能再住在這裏了，未來終究還是得返回凡世，再和太上皇結一段來生緣了！不管是天上也好；人間也罷，我和他終有再相見的一天，就像過去那樣甜美幸福地相依相偎！」
說完，自己的眼眶也不覺地濕潤了起來。停了一會，又繼續說道：
「也請您回去轉告太上皇，他在人世的日子也不多了，請他要將心情放寬些，不要一天到晚都悶悶不樂，別再這樣折磨自己了！」
聽到這裡，楊通幽心裡也有點戚然，於是便向玉妃道謝告辭。返回長安城後，跟玄宗稟告了遇見玉妃後的情況與話語。玄宗聽了之後，內心大受震撼，更是嘆惋不已，從此反而更加憂悶，到了這一年的四月，玄宗就在太極宮裡落寞地辭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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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流逝，來到了唐文宗元和元年的十二月，當時在中央擔任校書郎尉的詩人白居易，從長安到了陜西的盩厔邑旅遊。
《長恨歌傳》的作者陳鴻正好家住此地，便和一樣居住當地的王質夫，邀請了白居易在閒暇時一起到附近的「仙遊寺」遊玩。在寺裡進餐時，王質夫提到了玄宗與貴妃的故事，眾人聽完了之後，無不感嘆萬分。王質夫趁著向白居易敬酒時，說道：
「這種曠世難得一聞的故事，要是沒有遇到一個非凡的才子，將這故事加以潤色後寫出來的話，可能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埋沒，不再傳聞給後世知曉了！樂天先生您一向擅長寫敘事詩，而且內容多半富有一種情韻，不如試著將這故事寫成一篇歌體長詩，您覺得如何？」
返回旅居住所後，頗有所感的白居易便寫下了一首《長恨歌》。不僅僅是為了要紀錄此事，更是想要藉著故事裡的貴妃，用以警誡後世的絕色女子，切莫因受寵而亂了法紀啊！《長恨歌》完成後，白居易請陳鴻寫一篇放在詩歌之前的傳體文章。於是，陳鴻便參照著《長恨歌》裡的內容，寫下了這篇記載著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恨交織的千古愛情名篇《長恨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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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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