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美族的口傳故事中,有一則流傳甚廣的「擊敗巨魔」之口傳故事。故事大意是說在阿美族南勢社群中,曾經有一被稱為’alikakay(以下稱「阿拉嘎蓋」)的異族,不知從何時何地遷來居住在米崙山麓(編按:即今之「美崙山」),人數僅有五人,皮膚白皙,眼球如貓眼,頭髮與胸毛都很長,身高高達丈餘。他們奔馳如風,擅長變身之術,拔手毛吹氣即可變出所想要變的人物,或變出數千個士兵,由於經常出沒於部落,冒犯婦女或吃掉嬰兒,所以當地原住民為此苦惱不已。後來眾人決議要討伐他們,便前往襲擊其大本營米崙山,沒想到阿拉嘎蓋族的人紛紛拔其毛化為戰士數百千名,將來襲的阿美族人打得潰不成軍,之後阿美族人才藉由有許多不同說法的法器,將阿拉嘎蓋族打敗,阿拉嘎蓋族往海裡逃去時,據說海水僅能及其腳踝而已。
此一類型的傳說故事,在筆者所蒐集到的版本裡,大概要以日人河野喜六等所撰的《蕃族慣習調查報告書(阿美族、卑南族)》 中,收錄到的故事最為完整。不過筆者所注意到,乃是該則故事中所言(拔毛唸咒變形) 與(拔毛化兵) 的情節單元。
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西遊記》中,也有以下幾段孫悟空拔毛變形的情節,茲抄錄於下,以資後續論述:
三太子與悟空各騁神威,鬪了個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變做千千萬萬;孫悟空金箍棒,變作萬萬千千。半空中似雨點流星,不分勝負。原來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亂之時,他拔下一根毫毛,叫聲:「變!」就變做他的本相,手挺著棒,演著哪吒;他的真身,却一縱,趕至哪吒腦後,著左膊上一棒打來。……
……這大聖一條棒,抵住了四大天神與李托塔、哪吒太子,俱在半空中,--殺勾多時,大聖見天色將晚,即拔毫毛一把,丟在口中,嚼碎了,噴將出去,叫聲:「變!」就變了千百個大聖,都使的是金箍棒,打退了哪吒太子,戰敗了五個天王。
這裡的孫猴子與阿拉嘎蓋有個相通的地方,就是他們都屬於「長毛一族」,也正因為毛多,所以能夠拔毛變形或拔毛化兵,自然也就理所當然了。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區域,卻能衍生出相同的變形或幻化思維,倒也是件頗為巧合的事。
不過,令筆者有點不解的是,以上述兩個情節單元來看,雖然並不具有關鍵性的情節推動力,但是倘若講述者在比手劃腳之時,加上這麼兩段魔法變形的情節,應該十分具有吸引聽眾的效果。而且以阿拉嘎蓋的身軀與法力來看,拔毛變形或化兵的情節,應該也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依據筆者從所收集的資料中觀察,阿拉嘎蓋拔毛變形、化兵的情節,到了其他版本或近代的採錄中,卻完全不見蹤影。比較正確的說法是,除了在1915年左右,河野氏的實地採錄作品中,具有這兩則情節單元,以及鈴木氏於1932年所出版的《臺灣の番族研究》一書中,也具有這兩則情節單元之外,大部分的採錄作品中,對於這種拔毛變形及化兵的講法,似乎全都闕漏了。
舉例來說,阿美族勇士襲擊阿拉嘎蓋的過程中,大部分的版本都是這麼寫的:
……一聲攻擊令下,受過嚴格訓練的北軍「拉力氣」用彈弓射出了千萬粒卵石,……不過,仔細一看也真是的,阿里卡蓋(即「阿拉嘎蓋」)們不但不閃躲石頭,有的還故意用身體去碰石頭好玩地笑起來。……第二天,再度發動攻擊,這次以南軍力固大打前鋒,改用弓箭攻擊,一時美崙山上飛箭如雨,可是,阿里卡蓋們仍然好玩地爭著用身體來接這些從天上飛來的箭,根本沒人受傷,……阿美族的勇士們個個揮刀砍向阿里卡蓋的脖子。可是沒有一個阿里卡蓋被刀砍傷,他們只用手指輕輕一碰,阿美族的勇士就倒了下來,不是死了、就是受傷。……
1999年4月18日,鄭師慈宏與許端容老師,也在花蓮縣壽豐鄉水璉村,採錄到由李來旺先生所講述阿拉嘎蓋的故事,大意與上面所錄的內容差不多,也是沒有述及阿拉嘎蓋能拔毛變形或化兵的情節,此處阿拉嘎蓋戰勝阿美族勇士的關鍵,是在於「刀槍不入之身」。
如此一來,便產生了一個疑問,那就是阿拉嘎蓋拔毛變形或化兵的情節,究竟是在後來的講述中被遺漏了,抑或是河野氏在採錄時的講述者,推衍了這個情節,甚至,會不會是河野氏自己將其加工處理過了呢?由於筆者無法確定是否還有更早出的相關版本,所以只能就目前所見的情節作一分析。
首先,以故事情節的前後對稱性來看,無論是日治時期所採錄的版本,或是近代所採錄的版本中,都有提到阿拉嘎蓋變形成親人,以便冒犯婦人或吃食小孩的情節。所以阿拉嘎蓋會「變形成他人」的說法,應該是可以確定的。如果故事的開端提到了阿拉嘎蓋的變形能力,那麼後面爭戰中的情節裡,阿拉嘎蓋以拔毛化兵的變形魔功來敗敵的講法,從情節推進的合理性來看,似乎是比較對稱的。
但是,觀察阿美族或其他族群的口傳故事中,似乎鮮少見到變形的過程,需要藉助到外物。大多數比較具有原始思維的變形法,都是以直接唸咒或心想即成的方式,完成變形的目的。所以阿拉嘎蓋的變形過程,似乎是屬於較後期,甚至是外來的故事邏輯與思維方式。從阿美族南勢族群所在的位置來看,包括阿拉嘎蓋的老巢美崙山在內,均已非常接近今日的花蓮市區,以花東地區來說,算是比較早開發的區域。那麼,會不會有可能在長期接觸漢人的影響下,接受了「拔毛變形或化兵」的這種故事型態的思維,然後再轉化到本族所擁有的巨魔傳說中呢?
再者,如果以日本人對古典中國文化了解的程度來看,《西遊記》的故事,對大多數日本知識份子來說,應該也可說是耳熟能詳的。河野氏等人多是在日本內地接受教育後,才來到新領地述職。其教育水平應該不致於過低。所以如果河野氏等人在採錄的過程中,聽到講述者提到滿身是毛;又能隨心所欲地變形的巨魔,會不會聯想到孫悟空的形象,而為其採錄故事加工添入了這兩個情節單元呢?
以上三種假設,由於證據仍嫌不足,故在此不敢貿然下定論。不過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有關阿拉嘎蓋族的傳說,從其情節單元的豐富性來看,應該早在日本人採錄之前,便已經過一段頗長時期的口傳過程,在這則傳說成形的過程當中,應該也已滲入不同講述者的「醬料」,所以若要辨認出其故事的原型,以今日的時空條件來看,似乎已是一件不太可能達成的任務。畢竟對於口傳故事來說,不同時期、不同講述者的接力傳承過程,也是讓口傳故事吸引不同世代的聽眾們,為之癡迷留戀的魅力所在。聽故事的歸聽故事,至於故事細節的釐清,就留給有志研究者去為之傷神吧!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