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Cynthia開心的表情,我便將自己的情緒壓抑了下來。
畢竟人生無不散的宴席,就像那包裝美麗的花朵也總有凋零的一瞬。
「妳喜歡男人送妳花嗎?」我替手中那十五朵玫瑰打上最後的蝴蝶結,問。
「喜歡啊,沒有女人不喜歡花的。」老闆娘Cynthia接過花束,替它們灑上了露水。
「是嗎?可是這些花現在很美麗,送出去以後沒多久就死了,」我皺著眉頭,說:「死掉的一大束花很難丟耶,都會長蟲。」
Cynthia奇怪地看著我,再看看我剛完成的那束花。
「真不敢相信,妳把花包得那麼漂亮,卻不喜歡花。」Cynthia搖著頭。
「我喜歡花,但是不喜歡這種送花文化。」我沒好氣地說。
「那妳為什麼當初來做這工作?」Cynthia問。
「我……。」我本來以為我答得出來,卻硬生吞進喉嚨。
我瞄了她一眼,便打開抽屜拿出煙與打火機,走到店外,蹲在門邊抽了起來。
我是小南,在這間台北赫赫有名的時尚花坊已經做了三年多。
關於我為何到這間花店工作,原因其實很複雜:
我還記得那是四年多前的冬天,情人節前幾天,在那之前我對戀愛還有很崇高的幻想,可是我卻談了一個辦公室地下情,我跟主管的主管,對,也就是我的老闆搞上了。
但三十多歲的老闆已經有人盡皆知的未婚妻,我明明曉得他只是迷戀我的年輕,我就是抗拒不了辦公室裡激情的誘惑。
我們常在沒有人的會議室或天快亮的大樓窗邊親熱,剛出社會的我對不倫充滿遐想。
那年的情人節,老闆原本要陪我一起度過,卻東窗事發,而我除了革職證明之外,原本預計收到的九百九十九朵紅玫瑰成了一朵黃玫瑰。
黃玫瑰代表的是別離,年輕的我忿忿地連辦公桌上的東西都不要,拿著那朵黃玫瑰跑出公司大廈,然後一個人在台北街頭遊蕩。
直到我走過這間花店,就被門外石色的大牆吸引,無意識地走進這裡。
那時interview我的老闆在我上班的第一天就飛去舊金山工作,現在的老闆娘Cynthia是他妹妹,我跟老闆只有一面之緣,卻與Cynthia成了姊妹淘。
「妳相信花嗎?」那是老闆看到我走進來時,問的第一句話。
「呃?」我那時癡呆著,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
「相信花的人,才能把幸福包裝給別人。」他笑了笑。
他以為我是來應徵的,所以就跟我聊了這些,而因為他喃喃說著的名句決定留在這裡工作多年,卻沒有履行他的想法。
「小南!」Cynthia拍拍我的肩。
「幹嘛?」
「吃飯啦,今天有人請客。」Cynthia笑笑地拎著包包。
「哦,好。」
「我在外面等妳。」她說。
我走回店裡把圍裙脫下,掛在櫥子裡,隨即帶了手機跟錢包就往門外衝去。
「誰要請客?」我問。
「妳猜。」
「我不要猜啦,討厭。」最討厭人家叫我猜了,直接講不是很痛快嗎?
「唉唷,看到就知道了嘛。」
「吼!」真火大。
「在那邊!」Cynthia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便拉著我過去。
「到底是誰啊?」我忍不住問。
「妳見過他啊。」她笑了笑。
「嗨,小南。」男人轉過身。
「呃?」我愣住了。
是老闆耶。
「老闆,你換髮型了耶。」不知道為何,我有點癡呆,就像那時老闆對我說那句名言的感覺一樣。
「呵呵,叫我阿哲就好了,妳還是這麼客氣。」老闆笑說。
「坐吧,我去一下洗手間。」Cynthia拍拍我。
「怎麼樣,這幾年做得如何?」阿哲跟服務生點了餐後,就湊過來問我。
「呃,不錯啊,花店還是一樣漂亮。」我老實地答。
「哈哈哈哈,妳還是很有趣。」
「有趣?」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嚴肅的說。
「嗯,我剛下飛機,打電話給Cynthia聽她說妳們正討論女人喜不喜歡花的問題,想想很久沒見了,就約妳們一起吃個飯。」
「哦,那個啊,我只是覺得在辦公室收到一大束花光擺放就有問題了,拿回家也很麻煩,還要插在花瓶裡,萬一對方沒有花瓶,那花不是很快就死了,」我喝了一口水,繼續說著:
「不管怎樣,我們出去那麼美麗的花束,總是沒幾天就會凋謝,等凋謝時,女人還會高興嗎?」
「妳說的也對,不過啊,從另一個角度去想,對男人來說,大費周章的訂了一束花,就像收到訂單的我們大費周章地層層包裝著花朵,所有精心的設計與安排,只是為了一瞬間對方的笑容;為了那樣的笑容,即使短暫的禮物會凋謝,女人很可能只是開心一下子,也還是會很想這麼做,妳說呢?」阿哲挑了一邊的眉毛看著我。
「哦……,這樣說還蠻讓人感動的,你真會說話。」我又再度癡呆地看著他。
「這是實話,知道嗎?我相信發自內心的任何言行,都會讓人感受到的,所以懷著這樣的心情去包裝一個幸福的時候,它就會產生很多幸福的可能。」他笑了笑。
聽著阿哲的說法,我突然覺得自己只是嘴硬。
關於收到花這件事情,我相信沒有人不喜歡,雖然,每次我都嚷著花很快就死了,一大束不知道往哪裡放,但,收到美麗花束的那瞬間,我的眼裡就會充滿甜蜜。
此刻,我想很多女生應該也跟我有一樣的心情,尤其是如果對方像阿哲這樣充滿誠意的想法,一定會有美好的事情發生。
「看,現在的妳,就像我講了這番話,能換得妳一個感動的眼神,如果我送了妳一束花,能再換得妳一個燦爛的笑容,妳覺得送花這樣的文化有沒有意義?」阿哲微笑著說。
「有耶,被你這樣一講……。」
「這樣就可以放心把店交給妳啦。」Cynthia過沒多久就回到位子上。
「把店交給我?妳要去哪裡?」我看著Cynthia問。
「舊金山啊,那時是幫老哥的忙才回來的,現在店裡有妳就放心啦,我男友還等著我回去結婚咧。」Cynthia甜蜜地說。
「什麼?」我超震撼的。
「別擔心,我那邊公司營運也穩定得差不多了,這兩年都會待在台北,妳不會一個人,我也會再請幾個人手幫忙。」阿哲咬了一口大蒜麵包,說。
「喔。」我突然覺得有點悶。
「妳可以常常來看我啊,我也會回來啦。」Cynthia對我眨了眨眼睛。
「嗯,恭喜唷。」我給了她一個微笑。
看著Cynthia開心的表情,我便將自己的情緒壓抑了下來。
畢竟人生無不散的宴席,就像那包裝美麗的花朵也總有凋零的一瞬。
※
「妳好像不開心。」阿哲湊了過來。
「沒有啊。」我連頭都沒抬,悶悶地包裝著我手裡的薔薇。
「Cynthia還要半個月才會回舊金山,今天下午早退去挑婚紗而已,明天就回來上班了。」阿哲安慰著我。
「我OK啦。」
「好吧,」他瞄了瞄我,問:「問妳一個問題,男人送妳什麼花妳會最開心?」
我替這幾朵薔薇覆上透明的玻璃紙,邊想著阿哲的問題。
「不知道耶,漂亮的花有很多種,很難選,幹嘛這樣問?」我反問他。
「因為據說,男人送的花,就代表他心裡的女人的模樣。」他回答。
「那應該問男人啊,怎麼問我?」
「每個人希望自己在對方眼裡的模樣都不一樣啊。」
「哦,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耶,很久沒有男人送我花了,我還記得上一次,就是你interview我進來的那天。」
「妳是說妳手上那朵黃玫瑰嗎?」他想了想,問。
「你還記得喔?」
「當然記得啊,妳那天看起來失魂落魄,但是整個人就很亮眼。」
「你的形容真矛盾。」
「是貼切。」
「我那天失戀啦,跟上司搞地下戀情被他未婚妻發現,所以被他老爸革職了,然後流浪到這裡被你收留。」我用一條粗粗的金色鍛帶綁著蝴蝶結。
「哦,聽起來好八卦。」阿哲幫我用剪刀剪斷鍛帶。
「嗯,本來那時要一起過情人節,他還說要送我一大束玫瑰花,結果變成了那朵黃玫瑰。」
「其實我覺得白玫瑰比較好看。」
「嗯,我也覺得,不過我們店裡的紅玫瑰超漂亮的,像這個,」我拿起我們店裡最熱賣的一朵裝紅玫瑰,說:「花不用大束,一朵最有味道了。」
我們店裡那款紅玫瑰,是用上層透明下層深金色,較有厚度的包裝紙包裝的,我們會把玫瑰的萼葉部分往下彎折放進去,整束看起來非常俐落,充滿復古風情;雖然只有一朵,卻看起來高貴又氣派。
「所以妳其實希望妳在男人心裡是唯一,對不對?」阿哲有意無意瞄了我一眼。
「你做心理測驗喔?」
「開花店總要多聽聽女人的想法啊。」他笑了笑。
「其實與其希望對方認為自己是怎樣的形象,我比較想知道我在對方心裡究竟是什麼模樣。」不知道為何,我想起了那朵黃玫瑰。
「雖然黃玫瑰的花語代表著別離,但在西洋的靈數裡面,黃色代表的是性感、美麗,是愛神的顏色,所以也許那才是他真正送妳那朵花的意義,不只是跟妳說再見而已。」阿哲用一種瞭解的眼光,淡淡地笑著說。
「……。」聽他這麼一說,我又癡呆了。
眼裡,有一種熱熱的感覺。
「怎麼哭了?」阿哲楞了楞,有點著急地找著衛生紙。
「沒有,我不知道……。」剛只是留眼淚,現在我真的想哭了。
「呃,我講錯了什麼是不是?」阿哲慌張地問。
「不,謝謝你,真的。」我用手擦著不停滑落的眼淚。
直到阿哲突然抱住我,我就真的大哭了起來。
「嗚……。」我靠在他的胸前哭得像個小孩。
「乖。」他只是靜靜地讓我哭,然後摸著我的頭,也像在安慰小孩。
原來我一直很在意著跟老闆的那段戀情,莫名其妙的結束,也莫名其妙丟了工作的我,就像在這間花店躲了三年多那麼久,我始終沒有正式與過去道別。
阿哲有意無意的談話內容,卻深深治療著我的傷口,尤其,當他說「也許那才是他真正送妳那朵花的意義,不只是跟妳說再見而已」,我才真的釋懷。
就算那時年輕,也就是因為年輕,我們通常都不知道,其實那就是愛。
等一切煙消雲散,美好的時光如花朵般凋謝,就再也來不及握住什麼。
我一定是非常介意他當時怎麼看我,我也總想知道自己在他心裡到底是什麼;然而真正知道之後,就發現過去已經過去了。
「其實那天妳在店門口站了很久。」阿哲突然開口。
「嗯。」我在他懷裡點點頭。
「妳一定不知道,妳站了多久,我就注意了妳多久。」
「呃?」我停止啜泣。
「妳也一定不知道,從店裡面看向外面那片落地窗,整片花海的視野,妳站在中間,有多亮眼。」
「……。」我抬起頭看著他,可想見我又是一副癡呆樣。
然後我再把頭往後轉,就看到他說的景象。
從我們店內看向店外,都是滿滿的不同顏色與種類的花,然後才是那一大片的落地窗。
「妳就像是萬花叢裡顏色最醒目的一朵,然後妳走了進來,我就整個被迷住了。」阿哲又說。
「謝謝你,但是這樣我會誤會的。」我輕輕推開他。
「是妳誤會了,如果不是那時我得飛去舊金山,我一定不會假裝把妳當成來應徵的,而是會追妳。」他笑了笑。
「呃?」原來他不是真的以為我是來應徵的?!
「我看起來有那麼呆嗎?」
「……,沒有。」因為看起來呆的人肯定是我。
「我每天打給Cynthia不是光關心店裡的狀況,還有妳呢,我一直請她幫我好好留住妳,別讓妳跑了。」
「什麼?」真的假的?!
「妳知不知道妳這個樣子很誘人?」阿哲的笑容突然有那麼點曖昧。
「什麼樣子?」
「紅紅的臉蛋還有有點呆呆地微張著的嘴,簡直就是在邀請我……。」阿哲的手這次摟上我的腰,說:「妳有沒覺得心跳加速?」
有,從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對我說「相信花的人,才能把幸福包裝給別人」那句話開始,我就有種心跳加快,腦袋癡呆的反應。
今天在餐廳裡見到他的那一眼,就立刻溫習了如同現在一樣的感覺。
而這一刻,我更嚴重的覺得我需要一輛救護車幫我做CPR!
「我想了很久要送妳什麼花,就像妳說的,好多花都很漂亮,太難選了。」阿哲的臉漸漸靠近我。
「那,那,所以……?」我覺得自己罹患了僵硬症。
「這樣說吧,現在,我比較希望妳像這個,」他從我身後摘了一朵花,送到我面前,說:「綻放的紅玫瑰,我想得到妳熱情的回應。」
噢,天啊,這玫瑰裡面一定有催眠的花粉,不然我怎麼覺得頭暈目眩?
「小南,我……。」他正要開口,我下意識地用手指堵住他的嘴。
「我需要做一點心理準備。」我有點害羞又不知所措地說。
「那我先把店門關起來。」他還沒說完,不知從哪裡拿了遙控器,店裡的鐵門還真的就降了下來。
「呃?」
「妳如果不介意讓路人看見,我是不介意,不過我想我可能不只會像這樣吻妳……。」才說完,他就吻了我。
我忍不住回吻著他,就在此時,我還發現了大型工作桌的另一個妙用。
在花店工作久了,我一直以為我對男人送花這件事情已經免疫。
不過,在花海裡激情,還是頭一遭,而我想我會愛上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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