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波士尼亞戰爭已經持續一個月。戰火不僅在巴爾幹半島上展開,也在歐洲各處不同陣營的巴爾幹人之間展開,不同種族互相夜襲的案件一件件零星出現,雖然不是巴黎治安最棘手的問題,但已在我們這些移民者心中投下不小的震撼彈。
但這些阻止不了以薩。
我和以薩坐在吧檯上,距離他上飛機只剩下不到12小時。
我是個記者,在和平國度的記者。戰爭爆發後,以薩看完電視上旁觀者角度的新聞後,再也無法安然入夢。我也看了新聞,但我睡得很好,雖然發生戰爭的是我們各自的祖國。
戰爭持續一個月,他卻失眠四個世紀,因為他重回到盤根錯節的種族仇恨歷史裡。
遊歷了四百年的他以人道救援掩護民族感情,想要去阿爾農,於是他加入了無國界組織。他成功了,因為戰爭的關係,組織裡許多醫師已經撤出,所以那邊正缺醫師,尤其是急診外科醫師。當我的醫生朋友出發的前一個晚上,他來找我,我們在一間酒館談。我訝異他竟然沒有放棄──不是放棄回到自己的祖國--說服他打消念頭的念頭,我早已放棄了。我指的是放棄說服我回到祖國。
「我們會需要記者,戈拿。」
他一付革命者的堅定和熱忱。我想到中古歐洲的十字軍,他們為了有人不信他們的宗教,而去打阿拉伯人。我看他,十字軍的旗子總是在我眼前繞來繞去。
「不是有CNN嗎?」
「CNN?CNN!那個西方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垃圾!只會譁眾取寵地剝削我們來娛樂世界上的人!他們還拍成電影!」
「不要忘了我就是在這種電視台工作。」
我淡淡地說。他太激動以至於家鄉話脫口而出,酒吧裡的人有一小撮人抬起頭來瞅著我們,但酒後的瘋言醉語和咆哮,在這裡並不稀奇,他們看了一會兒便又低頭談他們自己的了。以薩乾了那杯酒,微微伏低了身子,向我靠近了些。漲紅的臉在我眼前,他看著我,低低地說:「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塞爾維亞人。」
「賽爾維亞人?賽爾維亞人!就為著這個理由?以薩,你根本沒在家鄉待過。你只是受了你爸、媽、祖父與祖母得那些懷鄉童話的影響。你跟我一樣,都是從小都在南厄爾斯特長大,現在都在巴黎工作,是道道地地的法國人!」我停頓了一下,又說:「你連你要去的地方長怎樣都不知道。」我非常意外我的反應。氣急敗壞地像受了不白之冤,又像因心虛而惱羞成怒。
「我們流著相同的血。」
「血?他們的血也是紅的,敵人血不是紅的?為什麼只為了這個理由?」
「你失眠很久了吧,戈拿?」
我看著他,感覺酒精隨著脈搏的跳動而在我身體中翻騰。
「我失眠很久了。戰爭剛開始時,我告訴我自己,我要像平常一樣的生活,儘管白天我一樣上班、購物,晚上看書、運動、約會、做愛,可是一上了床,我的眼睛一閉上,就會有一個男孩在黑暗中浮現,他炸斷了腿,但皮還黏,手中抱著他妹妹,應該是死了吧?我無法確定。他嘴巴張得很大,似乎整張臉只有嘴巴,可是我聽不到哭聲,炮火的聲音蓋過了他的哭喊,他的血不斷地流,流滿整個黑暗,直到黎明……」我想告訴他我睡得很好,他如果睡得不好,可以吃安眠藥,或者去看心理醫生,不要睡不著覺,就大驚小怪,就要回去祖國等等,可是話到了嘴邊,我說不出口。我只好靜靜等他說話,好像我也隱隱期待什麼,一下子說不上來。
「這陣子我瘦了將近20磅。每天起床,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雙頰逐漸凹陷,體重計上的數字一天一天掉,同事都很擔心……在EP裡也心不在焉,一直裝出狀況。那天我又差點誤診了,主任找我談,他表示我的假還沒有放完,問我是否願意先休息一陣子,我向他說我的專業能力並沒有受到戰爭影響,主任要我不要逞強,先休息一陣子,我和他吵了起來,氣沖沖出了辦公室,在長廊上,電視正插播一則新聞,他們的游擊隊攻打我們一個村子,我似乎在記者的後面看見了那個孩子,那個我在黑暗中看見的男孩,他躺在那,腿斷了,手中抱著他妹妹,已經都沒有了哭聲……」
「你不要以為我和你一樣,會對著電視新聞產生幻想。告訴你,我睡得好、吃得好、工作也好──
「戈拿,身為塞爾維亞人,你難道一點都沒感覺?」
「我是法國人。」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這一陣子那種非得要在選邊表態的壓力,讓我覺得自由有若。我掏出錢包,隨便拿了張鈔票,放在吧檯,準備走出酒吧。
「戈拿!你知道我為何變瘦嗎?我把所有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在這裡的一切讓我噁心!你也讓我覺得噁心!」他扯著喉嚨嘶啞地喊著。
我凝視他一會兒,百感交集,好一會兒,我只冒出一句:「以薩,你醉了。」我推開酒吧的門。
我快步地走在陰溼的人行道上,路燈下,我影子很長,手腳迅速擺動了起來,我有點詫異,我感到被某種力量驅動著而跑了起來。我邁開步子,拋下地鐵入口,不管對我示意的計程車,也無視交通號誌,我在暗夜裡快跑著,讓激烈運動所分泌腎上腺素與腦啡,讓我暫時不去想剛才的酒吧裡的對話。
我回到家,瞄了眼答錄機,燈號是閃爍的!表示有人答錄,我按下播放鍵,「嘟—嘟—嘟—嘟—嘟」那個人接通後又馬上掛了電話,會是以薩嗎?
我走到廚房拿了杯子,再走到浴室,倒了杯水,打開浴盆上的鏡子,拿出安眠藥,倒出僅剩的四粒,我把二粒放回去,以備明晚的漫漫長夜。
這就是我的一夜好眠,我想苦笑,但給誰看呢?
我再次清醒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以薩應該下了飛機,坐在巴士上,在蜿蜒的山路迂迴地向目的地前進。我突然想到以後可能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他滑稽的禿頭,但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到了晚上十點,我告訴自己以薩已經沒有任何可能留在巴黎,我仍然無法打電話給他確定這件事。我翻著一本介紹巴爾幹半島的旅遊雜誌,想找以薩落腳的地方。
電話響了一聲,我接了起來。
「請問是戈拿‧雷迪先生嗎?」陌生而透著緊張的女性聲音,我好奇地耳朵一豎。
「我是。」
「我是以薩醫院的同事,」電話那頭確定是我後,放開了她的衿持,「他被人重擊頭部,一直處在昏迷中,我們要動手術,你是他的法定委託人,請你儘速來醫院。我們是聖約翰醫院,你知道怎麼—
「我知道聖約和醫院。」
「好。請你馬上來,再見。」
她掛上電話,一陣昏炫中,我已關門下樓,喊著門房為我叫計程車。
坐上車,天空陰鬱似乎要下雨,但我已無心像平常那樣地觀察天空變幻莫測的臉色了。
進了醫院,我直奔手術室。一位護士迎了上來,確定我是戈拿‧雷迪後,給了我同意書,我根本沒有看內容,只是找每張同意書的簽名欄,但是因為太緊張,我一直翻不了頁。後來是她幫我翻每一頁,而我則是不斷簽名。我問她知不知道以薩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她回答我不清楚,但是一位女子發現送以薩來醫院的,她現在在做筆錄。
女子?以薩的女友?以薩一年前分手後,沒有再與女孩子交往,那會是誰?我尋思。
護士拿著同意書進手術房,臨走前向我說:「我們會盡全力救他。」
我聽完.眼眶一熱,因為以薩說過,若是病人情況很樂觀,他會說「他一定好起來」,相反的情況才會說「盡全力搶救」,讓等待的家屬有心理準備。
我呆坐在手術室外,時而想起以薩的種種,時而發呆,一直聽著空調運轉的單調的隆隆聲,直到一陣高跟鞋敲擊著地板,打破了這一切。
「戈拿。」她叫著我。
「波娃?」我詫異地望著出現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她是酒吧的女侍。
「是妳送以薩來的?」我問,她點了點頭。
「怎麼回事?」
「昨天你走後,以薩又在酒吧繼續大聲說了些話,我怕他鬧事為他叫了計程車,準備要送他回去,有一桌的客人,將他接過去,說我一個女子架不動他,所以幫我帶他去等車來,而且他們剛好也要走了,救順當帶走他。」
我閃過一個念頭,便問:「是不是點唱機角落的那桌客人?」
波娃張大了嘴,「你怎麼知道?」我有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了,但是我不敢繼續想像下去,因為這次新聞的主角是我的摯友。我搖了搖手,示意她繼續說。
「後來…到了凌晨四點,我閉完店離開,聽見店旁的防火巷有人呻吟,我走過去看,從衣著認出是以薩,他…躺在垃圾堆上,看起來…很…很糟,」波娃一邊注意我的反應,一邊遲疑地住了嘴。
「噢,我不應該先走的!」我終於喊了出來。我似乎看見以薩滿臉血污地在垃圾上呻吟,無助地想要求救,而我那時只是想著甩脫他以及他給我的抉擇。
走廊盡頭的窗戶,閃過一道光,接著轟隆轟隆的雷聲大作,雨就開始大了起來,洗刷著長長的落地窗。
「暴雨來了。」波娃轉頭看著窗外說。
「戰爭不是在一個月前的波士尼亞開始的,它早就四百年前就種下了今天重啟戰爭的種子了!」我好似聽著別人的嘴巴講出這句話。
暴雨降臨,戰火已至,但我心中的交戰卻已出現戰勝的一方,勝利的代價是以薩所遭遇的不幸,我不禁想起海明威的一句話:「勝利者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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