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科山記事
台灣是個很美的地方，當你待在家裡，你看不到。
台灣也是個很大的地方，當你坐在車裡，你聽不到。
民國四十年，一批來自員林的農民，攜家帶眷，用軌道台車推著他們的家當，一步一步的走進當時還屬於台中縣的信義山區，展開了他們墾殖的生涯。
民國五十年，八七水災剛過，一群家園泡湯的嘉義人，攜家帶眷，背著他們的家當，翻山越嶺，陸續到達東部海岸山脈的山頂，建立他們的一塊新天地。
民國八十五年，一個台大學生，為了大四的專題討論，來到信義鄉，展開一系列的訪查研究。
民國八十九年，那個已經畢業的學生，在一次旅行中慕名而來，拜訪了海岸山脈的赤科山。
赤科山是前年我聽一位記者朋友提起的地方，這個地方別說是台灣充斥的「氣圖」﹙大家一起爛，很爛的地圖﹚上找不到，就連戶外圖書公司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台灣全圖十萬分之一」，也找不到這個明確的地名；不過我找了很久，圖上是有一處叫「赤柯坪」的小地名，但是那裡沒有柏油路，在海岸山脈的稜線附近，地屬花蓮縣玉里鎮。
※拜託，建議各位看小弟的東西也順便翻翻地圖，身為台灣人，不可不熟台灣地理！
森林系的我一聽到「柯」這個字，就知道那是一種殼斗科的樹，說殼斗科你大概不曉得，說它跟栗子是同一類的玩意兒你大概就比較有感覺。這類的樹我只知道他們的木材都很硬。在台灣有很多叫「X柯」或「柯X」的小地名，大概都是講這裡以前長很多這種樹。不過，現在的赤科山﹙「柯」通「科」﹚聞名的是滿山遍野的金針花，並沒有赤科樹啊，這是怎麼回事咧？請見「
由赤科山談台灣的濫墾問題-89年作品」。
廣告播畢。這天是我去拜訪好友慧文的第二天下午，我向她問了一些上山的要注意的事。她幫我印了一些資料，還幫我訂了一家民宿。記得去年年初我有來找過路口，其實大致上這就夠了。慧文說︰「你到上面之後，叫人家帶你去看一顆會長大的石頭，或說『一顆大石頭』；另外還有『三顆石頭』。」頭上冒煙……我想我要是問人家︰「先生，請問一顆大石頭在哪？」、「先生，請問哪裡有三顆石頭？」不被當成「嘯ㄝ」才怪，但慧文說不會，說他們都知道、很有名。
其實我時間已經不夠了。唉，一般人都以為單車很慢，她反而老是把我當機車操，昨天說「瑞港公路只要半小時就騎完了」，全然不知那要半天的時間；一個依等高線判定有九百公尺海拔的山上，經驗上也要半天多。可是當我騎到路口，就已經三點半了，天黑之前一定到不了，但是我不願相信這個事實，還是騎著騎著。
到五點的時候我漸漸接受這窩囊的事實了，因為我不可能騎上去﹙摸黑騎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早招、晚招，都要招便車，都是沒有騎完，所以現在騎多少也都沒有意義，還是招便車吧，不然再晚就不好招了。﹙嚴正聲明︰這是十二年來第一次連續兩天招便車的！﹚
隨即就有一台農用小卡車，司機是個曬得黑黑的太太，車上還有一個小弟弟，應該是他兒子。我就上了她的車。本來我可以待在後面，不過大嫂讓我坐裡面抱著底迪。她是個很豪爽的人，小底迪也很特別，一點也不怕我，乖乖的在我懷裡打瞌睡，以前遇過的小孩都很怕生的。我們就一路聊到山上，蠻投緣的，她向我介紹很多山上的景點，而且傳說中的「一顆大石頭」﹙慧文弄錯了，不會長大，只是很大﹚就在她家的前院，還有旅遊資料上的「觀月平台」也在她家前面，「楓林小徑」就是通往她家的專屬道路。
看大嫂這麼豪爽，我想她也是不會收小費的﹙其實我也從來沒有坐過願意收的便車﹚，我唯一能回饋她的方法是去捧她的生意，我猜她家應該也是一間民宿。不過大嫂的語氣很不肯定，只說她家曾經是民宿，後來已經沒有經營了，因為房間都讓給了她僱的金針工人，但我只有一人，應該有空位。
看來我是要辜負慧文的好意了。車到了，「請問兩位如何稱呼？」「他翁大哥，我翁大嫂！」，一下車，我就遞名片。好多人啊，看得我怕怕的。其實我是很怕生的咧……你知道我不善交際的。
她建議我趁天黑之前就在此兜一圈，明天早上再兜一圈，這樣就玩得很徹底了。也幸好來騎腳踏車是我的任務，否則離晚餐還有兩小時，我真不知道要幹嘛，被一群陌生人圍著，多可怕啊？
兜了半天，這裡的路真是崎嶇，落差很大。聽說這裡很多民宿而且有出租單車，真懷疑他們租誰騎，這種路沒有兩下子是騎不動的。有一個不認識的遊客跟我打招呼，說「從山下騎上來，不簡單喔！」，大概是剛才還沒招便車之前有看到我在騎的人，這實在是很不好意思，我應該解釋的，但是這樣會誤導單車族在他心目中的印象﹙我們確實可以騎上來，只是我今天時間剛好不夠﹚，所以就算了，反正陌生人不用多聊！
其實我很笨耶！到了能做什麼？當然是幫忙做事啊！我會做菜耶！就算大嫂不信，至少可以幫忙洗菜切菜；再不行，也許還可以幫一些跟金針有關的事。好啦，這下人家通通弄好了，我才說，這很假耶。當我回來的時候，好戲就上演了。
我發現，有美眉耶！看來是高中生喔，其中一個長得還蠻辣的耶，豆花喔……﹙可是豆花不辣﹚。更辣的是，我看到那群女孩跟大嫂的女兒，都露出一副看到帥哥既著迷又害羞的表情﹙相信我~~~~這種表情太少見了﹚，交頭接耳的說︰「他是不是新來的啊？……」然後互相打情罵俏︰「妳想幹嘛啦……」
OK，後來大概弄清狀況，我不是新來的工人，只是個不速之客，沒希望的就沒有下文了。但是大嫂的女兒，我看得出來，卻是對我非常好奇──很抱歉，她不是美眉，她是小妹妹，她只有十歲。
從我一進門，她就一直很想粘著我，但是她又很害羞，不想讓我知道。其實我是很善良的，我不會笑妳的，也不會揭穿妳。大嫂也看得出來，不過因為她是家裡唯一「有行為能力」的孩子，所以大嫂也很放心的要她帶我去認識環境。當我在洗衣服的時候，她一直蹲在旁邊看著我，為了不讓她自覺尷尬，我也主動跟她聊一些情報。吃完飯後，大嫂還要她帶我去看夜景。
我這個大飯桶永遠是最後吃完的﹙難怪越騎越肥！﹚，因為沒人阻止，我很順利的洗完了所有的碗，巧不巧，在我洗完的當下，小妹妹來了，她用害怕的眼神說︰「啊……這是我要做的耶……」然後大嫂也進來了……。當然還是一陣客氣之後又聊到她女兒的事。我和小妹妹一樣，都是從小就做起家事的小孩，唯一不同的是我小時候母親的態度不像大嫂充滿了愛與期待，而且我那個年代同儕之間沒有一個受到這樣的要求，日子蠻苦的。大嫂是和女兒溝通之後得到共識，讓她知道這是為她好，而且訓練的內容是有進度的，這跟我的理念很契合。
去看夜景的路上︰
「對不起，剛剛不應該在妳面前和妳媽媽談妳的事。」
「沒關係……早就習慣了……每個人講的話……都一樣」
「妳叫翁…曼…寧嗎？」剛剛聽大嫂叫她曼寧。
「嗯。」可愛的點頭。她的髮型很適合她耶，真是賢慧的媽媽。
「哇，好好聽的名字！」我很喜歡「寧」這個字，聽起來像美女的名字。其實小妹妹真的長得很可愛，不出十年，一定也是大美女。
「像農藥的名字……」
笑得肚子好痛︰「怎麼會呢？我真的覺得很好聽」小妹妹想像力真豐富耶。
哇，萬家燈火的花東縱谷！這團是玉里！那裡是高寮！我都瞭若直掌。
回去的時候，她怯生生的跟著我走到房間，看著我坐在床上有點尷尬的笑著說︰「沒事了！」她也尷尬的走了。我看得出來她很不想走，但是又找不出留下來的理由。
我想到了慧文幫我訂的那家民宿要怎麼辦。其實剛剛天黑前我就有經過它門前，還有人跟我打招呼！天哪！好抱歉！但是我一直不敢去解釋！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我去住別人家，由於山上的農家都互相認識，如果被知道是翁家搶了他的生意，這會對翁家不利，但是若不去報備，則不但可能耽誤他的生意，更會讓慧文失信耶；現在時間已晚，對於民宿，報備已經來不及了，但為了慧文的信用，還是必須掙扎著去道歉，而又絕不能提到翁家！
找到老闆娘，她問︰「你是不是姓許？」天哪！人家真的在等你耶！而且很當一回事！真的很對不起……雖然有點晚了，但還好我至少有來！
晚上客廳逐漸人少之後，碰到翁大哥，跟他聊起了赤科山的故事。果然和我的預感應驗，這又是一個契約林地的案件，因為剛剛在園區有看到林務局的警告牌，我就覺得這裡另有蹊蹺，畢竟我接觸過﹙呵，又廣告了﹚。曼寧也在一邊聽。最後曼寧問我什麼時候走，我說我會很早起來，然後再兜一圈就離開了，她顯得非常不捨……看她這樣，其實我也不忍心說。
五點的鬧鐘響了。我開始刷牙洗臉，然後依建議去外面看金針還沒開的綠綠山坡。奇怪，天還沒亮，也看不到耀眼的綠色啊。金針很好玩喔，從可以吃的花苞，到真正開花﹙開花就不能吃了﹚只有三天時間，在花期，每天都有花會開，如果是今天要開的花，就會在日出後的幾分鐘全部一起開完。我們吃的金針有三種，分別依離開花日的天數分為「一天花」、「兩天花」和「三天花」，三天花是最小的，一天花如果還不採，明天就會開花，變成景觀作用。
天哪，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小妹妹起床了！大嫂問她︰「今天怎麼起那麼早啊？我看妳從來也不會起這麼早哇。」曼寧說不知道。我看妳們兩個都在裝傻！！大嫂妳就別逗她了。
吃飯的時候，工人就鬧我︰「等一下跟我們一起去採金針！」說實在，我很想耶，但是我必須要走，我還有進度。你看看這邊，風景好，空氣好，包吃包住還有薪水領，暑假到這裡打工多享受啊！﹙而且，還有辣妹！呵……﹚可是……我已經不是學生了。想到這裡，還真有些難過。
眼見吃完飯我就要走了，曼寧很心急。她很難為情的說她想跟我去，但是她的車掉鏈了，工人又不理她，去採金針了。真是的，怎麼不找我這個專家咧？原來她這麼早起是要跟我去繞啊，我還以為她只是要見我最後一面呢。聽她的語氣，這件事大嫂還不知道，應該跟大嫂報備才是，不然我恐怕要吃上「誘拐小妹妹」的官司。果然我跟大嫂說，她就要曼寧收完桌子再走。「那……你要等我嗎？」好可憐的眼神。當然跟妳一起收啊。
在「三顆大石頭」，我想和她拍照，她原說「好」，但是又說︰「噯……我有一個同學住在這裡耶……不要被他看到，否則……我很怕人家鬧的……糟糕，他剛剛好像看到我了，趕快走……」
「這家的主人最凶了，而且啊……他那三個工人……都是不良少年……又會抽煙，又會喝酒，還會罵髒話……」
她講話的樣子，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好好笑。
走一點路我就回來了，因為路不好走，不能帶她騎太遠。可是當我要回去的時候，她卻不想回去。她停下來，不知道在想什麼，然後慢慢的說︰
「我還想帶你去……我還想帶你去……」
「去哪裡？」﹙實在捨不得她難為情﹚
「唉！」﹙真是人小鬼大！還會沉思嘆息！﹚「我想跟你去一個地方……」
「會很遠嗎？」我打斷她的話，因為我知道她在想什麼。
「去大石茶園好了，可是我會騎不動。」
「那我載妳去好了。我記得昨天有看到，但是我不記得有多遠了，如果路很陡我沒辦法載，我們走走看好了。」
「真的嗎？」雙眼發亮說。
走在路上，她緩緩的說︰「沒有人用腳踏車載過我耶……」
回去之後本來就要走了，不過又不小心跟翁大哥聊上了赤科山的古往今來，又冷不防被他問一句︰「你是唸什麼系的？」完了，我最討厭跟人家說我唸森林系了！更討厭跟人家說我唸台大！因為我根本不像！這下變成好像我都在裝傻，他直接爆出一句︰「這哪裡會有土石流嘛？！」我覺得好好笑，好笑在於當他知道我是局內人時，就可以直接跳著講了！我想他絕對從來沒有跟任何遊客提過「土石流」這三個字的！其實我不是故意要扮豬吃老虎的，我只是不想在我放假休閒的時候，還拿我的所學來淌這鍋渾水！
最後翁大哥說食宿他不收費了，雖然這裡以前是民宿，但是現在已經不算經營了，就當客人吧，難得交朋友，以後再來記得帶朋友來就是了──這是客氣話！不過，我是會信守的喔。
赤柯山「三顆石頭」晚霞，民國89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