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勝連行李也沒放下,直接來到佛牙寺,所幸大殿裡佛陀的慈容依舊,卻遍尋不著Madhura的身影。
來到一年前他和Madhura住過的旅館大廳,阿勝發現Madhura正往電梯門走去。也顧不得其他客人的觀感,他大叫Madhura的名字,然後追了上去。進了電梯,他迫不及待地摟著Madhura狂吻。
「為什麼不接電話?」阿勝用力捶打Madhura的胸脯責問。
「不想拖累你。」Madhura說了,又補了一句:
「我隨時都可能死掉。」
進入Madhura的房間,阿勝本想問問有關Madhura愛人死亡的故事,但最後還是把這念頭縮了回去,就像他也不想去提阿興失事的事情一樣。他解下脖子上的黑天神項練,將它套在Madhura的脖子上,然後說:
「祂會保佑你。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准死!」
Madhura苦笑地看著阿勝,然後說:
「我可沒有禮物送你。」
「沒關係,只要一個吻就好。」
「色鬼!」
Madhura雖然這樣說,卻伸出那雙粗糙的手,情深款款地撫摸阿勝的臉頰,然後從耳朵吻到小腹。
「今天你就住我房間吧!」
Madhura說了,阿勝點了點頭。
「他就在佛牙寺前的階梯上,被亂槍打死。鮮血把石欄杆都染紅了。」
Madhura語氣和緩得有點嚇人,就像在訴說一件時空遙遠,與己無關的事情一樣。阿勝沒有答腔,也沒有任何安慰的動作,只是靜靜躺著,看著窗外閃爍不定的街燈。這時,他才恍然大悟,為什麼上回遊佛牙寺時,Madhura會一再撫摸階梯上的石雕欄杆。
「那年我才十六歲,他大我九歲。」Madhura接著說。
「他豈不是和我年紀差不多。」阿勝心裡想著。
「事件前一天晚上,我們也是住在這家旅館。」
Madhura的聲音,依然低沉得讓人無法分辨到底是傷心或是平靜。他繼續說:
「他直條條就躺在這張床上,雙眼閃爍著從來沒有過的光芒。我想起1998年佛牙寺被炸的事來,於是問他:『你不會是想再炸一次佛牙寺吧?』他沒有答腔,只是輕輕撫摸我的臉頰,微笑地看著我。我抱著他直搖,還重重打了他幾巴掌。當時年紀還小,很多事情還懵懵懂懂,我大叫:『傻瓜!傻瓜!不會成功的!不會成功的!佛陀是我們印度教的先知呀!』他微閉雙眼,微笑看著我,像極了沉默無語的佛陀,任憑我大喊大叫。等我結束喊叫,他才緊緊把我抱住,再親我吻我。把我的臉頰和脖子,親得溼漉漉的,全都是口水。不知怎麼了,我卻啜泣起來,眼淚潸潸直流。」
阿勝細心聽著,動也不動地躺在Madhura身邊,不敢有任何反應,怕把氣氛搞得更壞。
「第二天大早,他趁我上廁所時,溜了出去。他並沒有帶任何炸彈,想必只是去勘察地形。但卻曝露了身分,死在亂槍下。」Madhura停頓了好一回兒,又開始說:
「我聽到一連串的槍聲,從廁所跑了出來,直奔佛牙寺,卻沒有勇氣在他最需我的時候,前去扶他一把。他鮮血直流地躺在石階上,遠遠看著我,然後垂下手來,微笑著閉上眼睛。我好恨!恨我自己,只顧逃跑。我連行李都沒拿,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就匆匆逃回可倫坡總部。」
兩人沉默好一陣子,Madhura再度吟起《提魯庫拉爾》裡的那首短詩:
忍耐受到的傷害總是好的,
但最好的方式則是把它們忘記。
「忘得了嗎?」
阿勝莫名其妙地想起阿興來,心裡問著自己,卻沒說出口。他本想也把阿興的故事告訴Madhura,但最後還是沒機會。
「不說這些不愉快的事了!」
Madhura說著,一個翻身,把一條烏溜溜長著粗毛的大腿,橫在阿勝的小腹上,還左磨右揉起來。阿勝有點興奮了,吻著Madhura黑茸茸的胸膛說:
「是呀,最好的方式則是把它們忘記。」
「Nan unnai kathalikaraen!」
「什麼?你說什麼?」
「泰米爾語,『我愛你』啦!」Madhura抱緊阿勝,用英語再說一遍。
「Nan…?」
「Nan unnai kathalikaraen!」
「Nan unnai…?」
阿勝一再學習這句話,終於讓他學完整了。他抱著Madhura說:
「Nan unnai kathalikaraen!」
「你來這裡做什麼?不會又想做傻事吧?」
阿勝追問起最擔心的事情來。Madhura遲疑了許久,才說:
「不會啦,放心!」
「好,那我看看你的眼睛。」
「幹什麼?」
沒等Madhura答應,阿勝就把Madhura的眼皮掰了開來,然後學著Madhura剛才說過的話:
「『雙眼閃爍著從來沒有過的光芒…』哼,你騙我!」
「什麼跟什麼!」
Madhura把阿勝推開,還重重打了一掌阿勝的肩膀。
第二天醒來,太陽早已高高掛在窗外一棵枝椏參差的橡樹梢了。透過窗簾照射進來的朝陽,照在床頭的化妝台上,閃爍著寶石光芒。阿勝跳了起來,看見那條送給Madhura的黑天神項練,還有一張字條,上面用泰米爾文寫著:
「Poitvaren!」然後又在括弧裡,用英文寫了:「再見!」
「Poitvaren! Poitvaren! ...」
阿勝捉起項練,發瘋似地,重復說著:「Poitvaren! Poitvaren! ...」然後胡亂穿上衣服,牙沒刷,臉也沒洗,直奔佛牙寺。
初升的朝陽,照射在佛牙寺的屋頂,也照射在大殿裡的佛陀身上。佛陀垂著雙目,微笑地沉緬在的禪定當中。Madhura背著沉甸甸的背包,一步步爬上佛牙寺的階梯。阿勝幾個箭步,搶在Madhura的前面,手指佛殿裡的佛像,大叫:
「你看!佛陀的左眼和右眼,都一樣明亮,左眼不再暗淡無光!」
「你別管我,你快走!」
圍觀的遊客越聚越多,情急之下,阿勝大叫:
「Nan unnai kathalikaraen!」
Madhura無動於衷,一把推開阿勝,快步往佛殿前進。阿勝使盡力氣,終於搶下Madhura的背包,然後離開人群,衝向廣場。
「快丟掉,快丟掉!炸彈已經起動!」
阿勝聽到這話,把背包抱得更加緊了。原本圍聚在一起的群眾,聽到Madhura的話,各個驚慌失措,大喊大叫地四處逃竄。幾個箭步,阿勝已經跑到坎笛湖邊。他回頭望了一眼直追上來的Madhura,拿出那條黑天神項練,把它掛在一棵矮樹上,然後輕輕說了一聲:「Nan unnai kathalikaraen!」接著又大叫:「Poitvaren!」然後往湖裡跳去。
幾聲巨響,坎笛湖水花四濺,阿勝的身體高高彈出水面,碎裂成好幾塊,慢慢沉入湖底。
整整一年過去了,那是一個暴雨將盡,細雨紛飛的日子,佛牙寺依舊旅客如織。偶而破雲而出的夕陽,把Madhura的臉頰照得既黑又亮,雨水涓涓,直流下來。
Madhura徘徊在寺前的階梯上,已經有好一陣子了。他又來到坎笛湖畔,從脖子上取下那串黑天項練,像去年此時的阿勝一樣,把它掛在矮樹上。雨中的夕陽紅似火,項練上那尊有著小孩模樣的黑天神,在夕陽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閃著藍寶石的光芒,稚氣未消地微笑著。湖畔,一叢叢白色小花和岩下那株小紅花,帶著水滴,迎風飄搖。
「你紅,我白。但都是美麗的花!」
Madhura摘了兩朵小花,一白一紅,想著阿勝曾經說過的話。他閉起雙眼,嗅著花香,也想著阿勝的體香,然後把花丟向湖心。
拿下矮樹上那條黑天神項練,套在脖子上。Madhura甩了甩頭髮上和臉上像珍珠一般,晶瑩剔透的雨水,轉身離開坎笛湖,邊走邊說:
「Nan unnai kathalikaraen! Poitvaren!」
那天,佛牙寺大殿上的佛陀,右眼明亮,左眼依然暗淡無光。
(2007年9月26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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