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雜聲中,阿勝彷彿聽到有人敲門。
「誰?」
「服務生。」
阿勝到浴室拿起浴巾圍住下體,裸著上半身,將房門開了一條細縫。一個帽子低得遮住半個頭,臉上塗滿污油,左肩鮮血直流的青年,右手拿著一把手槍對準阿勝,用低沉的聲音說:「開門!」那聲音乍聽像是命令,卻似乎又像哀求。阿勝心想,那必是躲避軍警圍捕的猛虎隊員。
「別怕,只要你不亂叫,我就不會傷害你。」
「你流了很多血,外面走道上有留下血跡嗎?」
「一路檢查過了,沒有。」
「你們好像有兩個。」
「另一個走失了。」
「你還在流血,我幫你止血。」
「他們叫我恐怖分子,你為什麼不怕我?」
「有什麼好怕的!無怨無仇的,我又不是僧伽羅人。」
「那你是哪裡人?」
「台灣人。」
阿勝拿了一張椅子讓他坐下,小心翼翼幫他脫去沾滿血跡,還散發著汗臭味的上衣。兩塊結實的胸肌隨即顯露在我眼前,還亮晶晶,閃著黑色光芒。不知怎麼了,阿勝竟想起全身白晰的阿興來。
「還好,子彈沒有傷到骨頭,也沒有留在肌肉裡。」阿勝一邊為他檢查傷口,一邊說:
「你身材很好。」
「你也不錯呀。」他回過頭來,用那又黑又粗的雙手,撫摸阿勝的胸部和腹部。
「你叫什麼名字?不到二十歲吧?」阿勝問。
「二十一了!叫我 Madhura 吧!」
這二十一歲,名叫 Madhura 的泰米爾青年,也許是因為長期處在不安的環境下吧?看起來才十七、八歲呢!
「你呢?」
「嗯?」
「你的名字,還有年紀?」
「喔,叫我阿勝,再過一個多月就滿三十了。」
阿勝走到梳妝台,拿起電話筒,想打電話。 Madhura 緊張地掏出腰間手槍,對準阿勝說:
「幹什麼?」
「你的傷口必須消毒,否則會發炎。」阿勝解釋著:
「我叫服務生送來消毒用品。」
「不可以,放下電話!」
Madhura 扣上板機,用嚴肅的口吻命令阿勝。但阿勝並沒有放下話筒,繼續和他說話:
「我只是向他們要一瓶酒和毛巾而已。」
Madhura點點頭,收起手槍,對阿勝說:
「對不起!」
兩分鐘過了,有人敲打房門,竟然不是飯店服務生,而是荷槍的兩個人,一個是身穿卡基色制服的警察,另一個是身穿草綠色迷彩衣的軍人。 Madhura 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神色自若地走到陽台上藏了起來。
「請把證件拿出來。」
軍人持著卡賓長槍對準阿勝,警察則翻閱阿勝的證件說:
「喔?您是台北來的新聞記者?」
「是呀,是呀。」
「只有您一個人嗎?」
「是的,只有我一個人。」
軍警東翻翻西找找,然後走到陽台邊,探頭觀望。阿勝的心臟砰砰亂跳起來,卻告訴自己:千萬要鎮定!所幸 Madhura 躲在一根石柱後頭,再加上一面斜插在牆壁上的獅子旗,隨風飄來飄去,擋住了視線,讓 Madhura 躲過了一劫。
「有恐怖份子閙事,您要小心。」
「我知道,謝謝兩位!」
這時,旅館的服務生拿了一瓶椰子果肉與樹汁混合釀造的烈酒,還有一條毛巾走了進來。
「喔,您也愛喝我們斯里蘭卡的酒?」
「是呀,是呀!這是貴國的名酒。」
「這酒很烈,別喝太多了。」
兩個軍警說了,隨後轉身離去。
阿勝到陽台邊,把Madhura叫進來。裸著上半身的Madhura,結實而黝黑,幾塊腹肌有雞蛋大小。他坐到床上,發現枕邊一本名叫《提魯庫拉》(Tirukkural)的詩集,那是世紀前泰米爾詩人提魯瓦魯瓦(Tiruvalluvar)所收集的一千多首短歌集。
「咦?你讀這本書?」
「是我一個朋友的。」
心中沒有愛,就像
荒漠中沒有汁液的樹。
Madhura 一個翻身,重重躺了下去,彈簧床上下震動起來。他喃喃唱了起來,顯然那是短歌集中的詩句。
阿勝想起阿興冰冷的屍體,躺在山谷中的情景。從那沾滿鮮血的背包裡,他發現這本英譯的泰米爾詩集。
「來,你也躺下來。」 Madhura 說。
看著他那健碩的身體、像陽光一般璨爛的微笑,阿勝像是中了魔咒似的,緩緩倒下,躺在他的身邊。那股濃郁的汗味再度滲進阿勝的鼻孔,而這回,他卻覺得無比馨香。
Madhura 翻過身來,半趴在阿勝身上。阿勝緊閉雙目,急促的呼吸聲,夾雜砰砰心跳,慾愛的熱血直沖腦門。
「我喜歡你!」
「怎麼?難道你也是同志?」
聽到 Madhura 在耳邊說出「我喜歡你」這句話,阿勝口裡喃喃自語起來。他竟不能確定「喜歡」兩字的確切意義。他躡躡伸出試探的,微顫的雙手,抱住 Madhura 的身體,而 Madhura 卻像孩子一樣,把頭鑽到阿勝的肩上,然後輕輕吻了阿勝的脖子。
正神魂顛倒時,Madhura 突然起身說:
「好了,我必須走了,謝謝你的幫忙!」
「等等,你這樣出去會有問題。」阿勝連忙拉住他的一隻手說:
「換上我的衣服。」
阿勝幫 Madhura 換上一件寬鬆的長袖襯衫,這樣才能遮住左手臂上的傷口包紮。 Madhura 緊緊抱住阿勝,吻了他的臉頰和脖子,然後說:
「我真的很喜歡你。」
阿勝閉上眼睛,雖然興奮,但卻提不起勇氣回報他。
「你是記者?真的沒騙我?」
「真的。幹麼騙你!」
「想不想訪問我們猛虎組織?」
「想呀,想呀!帶我去!」
阿勝抓住 Madhura 的雙臂,興奮地直搖晃。
街上霓虹燈開始閃爍起來,爆炸地點的圍觀人潮也已散去。阿勝和 Madhura 並肩走出旅館大門。
「來,我幫你背。」
阿勝把幾件攝影器材交給 Madhura,一時之間竟忘了阿興死亡的傷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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