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IV
敘事
崔斯坦如何遇見巧手伊索爾德,以及,
愛和死亡最後是如何混在一起
現在,讓我們回到崔斯坦的故事裡,找到我們最後把他留下來的地方,在遙遠的土地上徘徊;離開了皇后及康瓦爾國土,“崔斯坦穿越海洋、島嶼以及眾多國土來遠離他的悲傷”,沒有了伊索爾德,生命空洞得如同行屍走肉,他渴望著死亡能夠釋放他的悲傷,同時,他緊緊抓住對她的記憶來撫慰他的傷悲,彷彿生命就是這樣,他也拒絕了所有其他的女人,他穿梭在遠方的戰爭和冒險中,無止盡地前進,亦無家可歸。
“我已疲倦,我的戰績作為對我已毫無意義;我愛的女人在遠方,而我卻再也見不到她。為何兩年過去了,她沒有任何一點消息,為何在我遊蕩的這段期間,她沒有前來尋我帶給我任何消息?但是,在廷塔哲,馬克王榮耀她,她為他帶來快樂……..而我呢?我是否再也無法忘記這個遺忘我的人?難道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人來療癒我的悲傷?”
崔斯坦找不到答案,但上天很快回覆了他的疑問。
崔斯坦騎到了布列塔尼(Brittany),在那裡他看到悲慘的景象,土地荒涼,城鎮荒廢,農田被燒毀,一個隱士告訴他,“優秀的騎士,我們的國王衛拉(Hoël)受困在他的城堡卡徠(Carhaix),被他的部屬瑞歐伯爵給包圍,而這個叛徒瑞歐放任土地荒涼”。接著崔斯坦騎到卡徠的城牆邊,並呼喊著國王,“我是崔斯坦,里昂內斯的國王,馬克王是我的舅舅,既然你的部屬不敬於你,我願意伸出援手。”
現在的國王無法讓崔斯坦進入城堡,因為卡徠只剩下一點食物,他們的渴求無望,慘敗已是不遠;然而,國王的年輕兒子凱爾丁(Kaherdin)卻說:「我的父親,這是一名優秀的騎士,讓他進來吧,看他是如此勇敢,或許他可以分擔我們的幸與不幸。」
凱爾丁帶著敬意接見崔斯坦,對待他如同一位朋友或兄弟,並向他展示城堡裡的一切及它的設計與地牢,就這樣,他們握著彼此的手,來到了女人們的居所,在這個房間裡凱爾丁的媽媽和妹妹坐在一起,在英式的布料上編織金線,並唱著編織的歌曲,崔斯坦向她們行禮,接著凱爾丁說道:「看,我的朋友崔斯坦,我妹妹這雙在布料上編織著金線的雙手如何啊,對了,妹妹,妳不是號稱是‘白色巧手的伊索爾德’。」
此時,崔斯坦一聽到她的名字感到震驚,他微笑著,並且特別溫柔地看著她。
現在,叛國賊瑞歐駐紮一大群軍隊於離卡徠三哩外的營地,夜晚可以看見他的營火,他包圍著城堡並阻斷糧食,從那天開始,崔斯坦和凱爾丁每天都帶著幾名忠誠的騎士突圍,他們透過隱身和大膽伏擊敵人,總是能夠帶回戰利品:大量的食物和武器。卡徠重新燃起了希望,衛拉國王的人民有了更多的鬥志,在瑞歐的軍隊中謠言四起,說到有兩名無敵的騎士總是並肩作戰,讓叛軍陷入困境。
凱爾丁騎在崔斯坦的身邊戰鬥,他們會一起在原地戒備,互相彼此照看,並快速地騎過去幫對方的忙,他們開心地從戰鬥中回歸,談論著騎士精神、高尚的事蹟、愛、以及冒險,一股深厚的愛在他們之間滋長,他們比兄弟更親近,他們保持信心和柔情,如同歷史記載;每當凱爾丁和崔斯坦一同騎馬,他總是會對著他讚美他的妹妹伊索爾德,讚美她的美麗、她的善良以及她的純真。
一日,瑞歐伯爵帶著強大軍隊和攻城武器強行襲擊卡徠,即便如此,崔斯坦和凱爾丁領著他們的騎士在城牆前大膽進攻,崔斯坦策馬直直朝向瑞歐,和他劍對劍、男人對男人的對決,最終,瑞歐的頭盔被崔斯坦的劍所劈開,哭著求饒,瑞歐投降並解散他的軍隊,他進入卡徠乞求衛拉國王的饒恕,並宣誓效忠國王。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凱爾丁對他的父親說道:「父親,請留下崔斯坦,讓他迎娶我的妹妹,讓他成為您的兒子、我的兄弟。」國王聽取建議,並對崔斯坦說:
「我的朋友,你已經贏得了我的愛,從現在起帶著我的女兒,白色巧手伊索爾德,在眾國王、皇后和公爵們面前立誓,帶上她,她是你的人了。」
崔斯坦回:「我願意帶著她,閣下。」
崔斯坦已經忘記了他的悲傷,他又再度復活,他愛上了這位白色巧手的伊索爾德,他喜歡她的善良與美貌,他也愛她的哥哥凱爾丁,他還有崇高的事要做,還有國王要服侍,因此他才會說到:「我願意帶著她,閣下。」
就在大教堂的門口,崔斯坦爵士迎娶了巧手伊索爾德,布列塔尼的公主,她非常開心,凱爾丁的喜悅溢於言表,所有人民都興高采烈。
然而卻在當晚,當他的侍者為他更衣時,一枚綠寶石戒指從崔斯坦的指尖脫落,掉落在石頭地板上發出鏗鏘聲,從崔斯坦的耳中聽起來像是厄運的鐘聲,崔斯坦清醒,他看著那枚戒指,他想起了美女伊索爾德,就在遙遠的康瓦爾,頓時間他悲從中來。
“喔!此刻我的心告訴我我做錯了,就在森林裡,妳給了我這枚戒指,也就在那裡,妳為了我的罪而受過,我曾經指控妳的背叛是何等的錯誤,美麗的伊索爾德,而現在我卻背叛了妳!我娶了別的女人,此刻,我為我的妻子感到悲哀,她是如此的信任我,如此的單純,看看這兩位伊索爾德是如何在邪惡的時刻遇到我!而我卻對兩人都打破了誓言。“
在新娘床上,崔斯坦安靜的躺著,如同石頭一樣冰冷,他無法讓自己去碰觸他的新婚妻子,最後,她問道:「我的夫君,我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你生氣,還是我做錯了什麼,讓我連丈夫的一個吻都不值得擁有?」
接著崔斯坦編了一個故事,他說他曾經因為龍的傷口而差點死掉,臨終前,他對著天神母親發了一個神聖的誓言:如果祂能夠療癒他的傷,那麼他結婚時,他會在一年之內都不能親吻他的新娘或行歡愉之事;他說道:「我要遵守我的誓言,否則我就會引起眾神之怒。」伊索爾德同意了他;然而,隔天當侍女將已婚婦女的頭巾放到她頭上時,她悲傷地對自己嘆了一口氣,想著她根本不值得配戴這條頭巾;而崔斯坦則是愈來愈發安靜,他悼念著美女伊索爾德,注視著手中那枚綠寶石戒指。
時間慢慢過去,巧手伊索爾德無法對她的哥哥凱爾丁守住秘密,他得知了消息:崔斯坦和她從未有過夫妻般的肌膚之親,凱爾丁一開始很驚訝,接著震怒,他騎著馬前去找崔斯坦並說道:
「即便你是我最摯愛的朋友及兄弟,我也不能讓這樣的屈辱過去,你要嘛選擇和我的妹妹成為真正的夫妻,或是,我要追討我妹妹所到受的屈辱向你宣戰。」後來崔斯坦告訴凱爾丁他從未告訴過別人的事,除了隱士歐葛林之外。他告訴他尋找美女伊索爾德的過程、他們又是如何在公海上喝下愛的藥酒、痛苦與想望是如何日夜煎熬著他的身心、在莫洛瓦森林裡的那段日子、痲瘋病人及火刑、彼此交換誓言、以及綠寶石戒指,「現在,我知道如果沒有美女伊索爾德,我會生不如死,我的生命就等同於行屍走肉。」
當凱爾丁在聆聽的同時,他無法克制不憤怒,最後,他同情地說道:「崔斯坦我的朋友,願上帝眷顧那些和你一樣受苦之人!給我三天,我會好好考慮這整件事情,並告訴你我對這件事的決斷。」
三天過去了,凱爾丁對崔斯坦說:
“我的朋友,我已聆聽我內在的聲音,是的,你將真相告訴了我,在這塊土地上,你的生活已是狂亂與瘋狂,再也沒有好事會發生,無論對你、或是對於我的妹妹伊索爾德;因此我提議,我們一起前往廷塔哲,你將會見到皇后,並弄清楚她是否仍然對你心存遺憾、仍然保持與你的誓言,如果她已將你遺忘,那麼或許你對我妹妹伊索爾德善良的心和她的單純會更加珍惜,我會尊重你的選擇:我難道不是你的朋友和你的夥伴嘛?”
“我的兄弟”崔斯坦說道,“俗話說得好”:‘一個男人的真心值得整個國家所有的黃金’。“
凱爾丁和崔斯坦將自己偽裝成流浪者,航行至康瓦爾,崔斯坦將綠寶石戒指送到伊索爾德手中並要求見面,然而美女伊索爾德卻左右為難:她已聽聞崔斯坦迎娶巧手伊索爾德的消息,她認為崔斯坦已被背叛於她,他選擇了另外一個女人,但是她卻有許下過承諾!...她該怎麼辦?她安排接見崔斯坦,但是她卻聽到更多關於背叛的流言,最後,崔斯坦扮成乞丐來到她面前,她要她的男僕將他擊退並把他趕走,因此,崔斯坦帶著哀傷離開,並且隨同凱爾丁回到布列塔尼;這時伊索爾德聽聞崔斯坦是帶著絕望離去,她心想她可能錯了,她悲傷地哭泣著,日日夜夜都在悔恨與自責中度過。
崔斯坦在卡徠日漸憔悴,他的妻子也一樣,沒有了冒險活動,失去狩獵的樂趣,生命本身對他而言毫無吸引力,最後,他說:「我必須回去見她,我寧願為了再見她一面而死,也不要帶著思念死在這兒。對一個男人而言,悲傷已是死亡,我或許會死,但皇后需要知道我是為了我對她的愛而死,我只想要知道她為我而苦就如同我為她所受的苦!」
崔斯坦再次打扮成流浪者,但並未告知凱爾丁返回廷塔哲,他在他的臉上塗抹泥土,假裝是一名小丑,一個傻瓜,一位瘋狂的雲遊弄臣,來到馬克王的王廷,他對著馬克王呼喊著:“把皇后伊索爾德交給我,我會帶著她服侍你,以表示對她的愛。“
大笑之後,國王問道:”你要帶她去哪啊,愚者?“
”喔!到很高的地方,在雲朵和天堂之間,進到一個明亮的房間,太陽的光線穿越它,雲朵完全不會遮蔽,我會帶著皇后進到我的水晶房間,那裡只有玫瑰和早晨。“
在扮演完愚者後,崔斯坦進入到皇后的房間,並向她展示綠寶石戒指,她一開始懷疑,但最後認出他來,並倒在他的懷裡;他帶著瘋狂的渴望投注在她身上,連續三天來來回回進出她的房間,直到侍衛起了疑心,他知道,他必須要離開,否則就會被抓到。
“我的朋友,我必須飛翔離去,因為他們已起了疑心,我必須飛翔離去,也許再也不相見,我的死期已近,遠離妳,我會帶著思念死去。“
“喔我的朋友”她說,“讓你的手臂將我抱緊,用力抱緊我,我們或許會心碎,但我們的靈魂終將解脫,帶著我去到那個你許久之前曾對我說過的幸福國度,在那裡,沒有任何人返回,只有偉大的歌手永遠唱著他們的歌曲,現在就帶我走。”
“皇后,我將會帶你前往這座快樂生活的殿堂,時機將近,當這一切都結束,如果我呼喚妳,妳是否會跟我走,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她說,“呼喚我,你知道我一定會來。”
崔斯坦帶著死亡的預言急忙離開,而伊索爾德再也沒有見過活生生的他。
崔斯坦回到卡徠,但他仍然拒絕碰觸他的妻子,自此他再也沒有屬於人的快樂來點亮他的雙眼,他的臉上也不再有喜悅。過沒多久,他騎到戰場幫助凱爾丁,他正與敵方公爵對戰,他們被伏擊,盡管凱爾丁和崔斯坦殺死了困住他們的七名騎士,但崔斯坦仍然被一支有毒的矛給刺穿,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次,崔斯坦的血液裡被注入致命的劇毒而倒下,無論是醫生或巫師都無法解救他,崔斯坦叫著凱爾丁並對他說:
「兄弟,我已經沒救了,請你將這枚綠寶石戒指帶給美女伊索爾德,交給她,並告訴她如果她不來我就會死,告訴她她一定得來,因為我們一起喝下了我們的死亡藥水,也請記得我曾發誓只效忠一份愛情,而我一直都守著這個誓言。」
現在他們約定了一個信號:如果凱爾丁能夠帶回美女伊索爾德,那麼他就會展開白色的帆布,如果她拒絕前來,將會是黑色帆布。
“我親愛的夥伴,別哭泣,”凱爾丁說道,“我會完成你的心願。”
然而,巧手伊索爾德在門邊聽到他們的對話,差點昏倒,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理解到為何她的丈夫一直拒絕她,從那天起,盡管她沒有任何跡象,但她仍然苦思報仇—她要報復美女伊索爾德,這個搶走她丈夫和人間幸福的女人。
凱爾丁駕了一艘大船,一路順風直接航行到廷塔哲,他假裝商人去到國王的王庭,並對著皇后展示他的商品,在她面前拿出了一枚綠寶石戒指,接著他輕聲傳遞崔斯坦的訊息,皇后馬上離開城堡並且秘密地搭上凱爾丁的船,船隻在漲潮中航行,伊索爾德看著船首穿過泡沫的浪潮,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卡徠的方向。
崔斯坦已經虛弱到他再也無法看著卡徠的海邊山崖,但是每一天,他都會躺在他的床上詢問他的妻子是否有看到大船回歸,直到有一天,她看著海洋看到了船隻,船上白色風帆隨風而起,接著,出於內心的苦楚,她決定報復,她來到丈夫的身邊並對他說:
「我的丈夫,船隻已入眼簾。」
「那麼風帆,」崔斯坦問到,「這個風帆是什麼樣式?」
「為何這麼問,它的顏色,」她說道,「是黑色。」
崔斯坦的頭別到了牆邊。
「我再也無法繼續維持我的生命了,」他說。
接著,他很緩慢地說到,「伊索爾德,我的朋友。」他非常緩慢地重複了四次,到了第四遍,他就死了。
海上風起,風擊中了帆使船航向岸邊,美女伊索爾德踏上了土地,她聽到街上傳來巨大的哀嚎聲,以及從大教堂及教堂塔樓傳來的鐘聲,她問人們這鐘聲和他們的眼淚所為何來,一名長者對她說:
「這位女士,我們正遭逢巨大的悲痛,崔斯坦,是如此的忠誠與正義,如今已死,萬惡之源已降臨在這塊土地上。」
她隨著人群走上了宮殿,她的斗篷雜亂狂野,當她經過時,這些布列塔尼人都驚豔不已,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他們說道:
「她是誰,她從那裡來的?」
巧手伊索爾德蜷縮在崔斯坦身邊,對她自己所做的邪惡之事發狂,她呼喊著悲嘆著死者,此時,另一位伊索爾德進到了房間,並對她說:
「這位女士,請起身讓我靠近他身旁,我比妳有更多的理由需要悼念他—相信我。」
她先轉向東方對著上帝祈禱,接著她移動一下身體,躺在她的朋友崔斯坦身邊,她親吻著他的唇,他的臉,緊緊地抱住他,接著,她結束了她的靈魂,死在他身旁哀悼她的愛人。
當消息傳到馬克王那裡,他越過了大海將他們兩人帶回康瓦爾,為兩人各自建造一個精美的墳墓,一左一右的小教堂;在一個夜晚,崔斯坦的墳墓長出了野薔薇,它的枝幹很強壯,葉子很綠,花朵很芬芳,它很快的繼續生長穿過小教堂並且在靠近伊索爾德的墳墓上落下了根;經過生生世世,它依然活著,強壯地、美麗地、芬芳著。
13
崔斯坦和伊索爾德的所有旅程就到此結束,我們從近距離的看到她們從喜悅、痛苦折磨到最後,死亡;然而,我們的旅程卻還沒結束,我們得要重複這趟旅程兩次:一次是去經驗它,一次是去學習和理解,現在,我們的任務就是往後退一步,並詢問:到底這趟旅程的意義為何?我從中學到了什麼樣的功課?
在故事的最後、最為戲劇性的環節,隱含了一些難題、一些問題、一些矛盾,現在,我們需要仔細檢視它們,並且弄清楚,隨著我們透過符號象徵來前進,我們就能夠理解它們並連結其象徵。
第一個也是最為明顯的矛盾就是崔斯坦拒絕巧手伊索爾德,這個章節在我們故事的開頭,我們就看到崔斯坦陷入深沈的絕望與孤獨中流浪,他哭喊著:「難道我再也遇不到任何人能夠療癒我的不快樂?」
很快地他的問題得到解答,他找到了巧手伊索爾德、凱爾丁、一位可以服侍的國王、以及一個美好的人生,但是,他卻拒絕了!為什麼?這完全沒道理可言,他無法和美女伊索爾德建立親密關係,他將她還給了馬克王,美女伊索爾德在那裡也有了屬於自己的生活,那麼,為何他不願意和巧手伊索爾德好好過他們的人生呢?
到底是什麼奇怪的道德標準,什麼奇怪的「對」和「錯」,「忠誠」與「背叛」的觀念讓他認為他必須懲罰他自己進入永無止盡的痛苦和孤獨裡?為何他會相信他的職責就是要拒絕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並且死於他對理想女神的渴望裡,這名他放在心中已久卻始終無法在日常生活中真正擁有的女神?
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毫無道理可言,這樣的態度會毀壞人類生活:從表面上來看,它讓崔斯坦的生命削弱至活生生的死亡,但是,從浪漫的角度而言,崔斯坦的態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每個男人都有一股內在聲音很堅決地堅持,持續不斷地找尋一個完美的理想女人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好過於真正和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安頓下來,進入到現實生活。
每一個心理學家都會有源源不絕的病人重複地問著和崔斯坦一樣的疑問:「難道我再也遇不到任何人能夠療癒我的不快樂?」這在我們社會中是最常見的問題,而大部分的人都會走上崔斯坦模式,當有一個活生生的平凡人出現在一個男人的生命中,並提供他愛和連結,他最終會拒絕她,因為她無法達到完美理想的標準—美女伊索爾德—這個只能夠活在他內在世界的女人。
第二個大難題在這個章節是:到底存在於崔斯坦和美女伊索爾德之間的是什麼「愛」?當我們在跟著他們的劇情發展時,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很容易相信的,畢竟我們是西式的浪漫,但到最後,我們開始懷疑這種露骨的自我中心,這種異想天開的將兩人對彼此的拜訪稱之為「愛」!
崔斯坦抱怨伊索爾德“馬克王敬重她,和她為他帶來快樂!”為什麼,如果崔斯坦這麼愛她,難道他不希望她和她的丈夫開心地生活在一起嗎?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天真的問題,但如果崔斯坦佯稱自己是以「愛」為名,我們就有權這麼問,他在最後這麼說,「我或許會死,但皇后需要知道我是為了我對她的愛而死,我只想要知道她為我而苦就如同我為她所受的苦!」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愛」啊,崔斯坦居然不希望他的愛人快樂,而是痛苦?如果他已知她對於過去已平靜並且很開心的和馬克王生活在一起,那麼崔斯坦為何還要回去點燃她的熱情之火?他為何要讓她重新遭受痛苦,並且破壞她和馬克王的生活?
那對於伊索爾德呢?是什麼樣的「愛」讓她對崔斯坦心生厭惡,因為他娶了別的女人?伊索爾德已嫁給了馬克王並和他生活在一起;但是如果按照這些奇怪的標準去做,崔斯坦可能不會娶別的女人,可能不會愛上其他女人,最重要的是,他也許不會快樂,如果他做了這些正常人會做的事情,那麼就是「背叛」美女伊索爾德!到底是什麼樣的「愛」讓伊索爾德會希望崔斯坦繼續孤獨並且悲慘下去,沒有妻子、沒有家、沒有孩子?
這不是愛,愛是一種直接對另外一個人的感覺,而不是他個人的渴望,愛會希望所愛之人能夠幸福快樂,而不是這麼戲劇性地要對方犧牲,然而,奇怪的是,崔斯坦和伊索爾德稱這樣的行徑叫做「愛」。
從人類的標準來說,這是一種退化:他們「愛」彼此,然而他們卻又希望彼此受苦、不快樂,他們談到「背叛」,但是他們對彼此的「忠誠」就是要背叛伊索爾德的丈夫和崔斯坦的妻子,他們都拒絕建立家庭,拒絕生活在一起,但同時他們又都不願意任何一方和別人過著一般人的生活。
這所有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不是新鮮事,我們都見過「戀愛中」的人這麼做/想,我們大多數的人都有著這樣的矛盾心態,我們有時候表現出來的是比較輕微的,但是這樣的矛盾在神話裡卻是直言不諱地表現出來,因為它是活生生的在彰顯我們的潛意識。
當我們開始檢視這些象徵意義,它會逐漸地明朗起來,其實最大矛盾就是浪漫愛本身:作為一個態度的系統,這些奇怪的矛盾是源自於父母產生的,浪漫的愛情是由兩種聖潔的愛,很邪惡的混合在一起,一種是“神性”的愛,誠如我們先前所提:這是一股我們很自然地想要前往內在世界的驅力,上帝或是天神的靈魂之愛;另外一種則是“人類”的愛,一種我們對人的愛—活生生的人類,這兩種愛都是有力的,也都需要,然而,基於某些心理進化上的手段,我們文化將兩種愛混合成浪漫愛的藥酒,這讓我們幾乎失去了兩者。
作為浪漫主義和浪漫之愛最有效的作法就是恢復西方意識裡遺失的東西,浪漫主義尋求恢復我們生命中對於神聖面向、對於內在生活、想像力、神話、夢境、和靈性視野的覺知;在我們的故事裡所表現出來的悲劇在於,我們錯誤地使用對浪漫主義的理想化,錯誤的放置神聖的愛,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摧毀了我們的人際關係;我們所謂的「愛」不是愛,我們顛倒了「忠誠」的本意,我們追求阿尼瑪短暫的理想形象,而不是愛著真實活生生的人類個體。
但這是一個警告:當我們在檢視崔斯坦和伊索爾德所形成的悲劇背後的偉大意涵,我們需要記得浪漫之愛在我們的心理進化裡是必要的階段,無論什麼樣的言論反對它,無論我們要做出什麼來修正我們和它的關係,這都是我們的路徑:以我們西方的方式去發展和提煉出被我們混入愛的藥酒裡的兩種愛;浪漫之愛就像是“愛的通道”:我們不能在黑暗中陷入困境,我們必須要從另外一端走出來,解決這個矛盾;對於西方人來說,進入到此通道似乎是必要的,讓我們能夠找到感覺,能夠觸及到這兩份偉大的愛唯一的方法就是「戀愛」,透過釘在這個矛盾的十字架上學習。
隨著我們的進展,揭開幻象並揭露出矛盾的同時,讓我們記得問題不在於我們是否要歌頌浪漫愛情或是譴責它、是要維持它抑或是丟棄它,我們的任務在於開啟意識的道路,誠實地面對這份矛盾,學習如何榮耀浪漫愛情裡所擁有的兩個世界:一個是崔斯坦所追求的美女伊索爾德的神性世界,以及他所拒絕的巧手伊索爾德的人類世界。
摘自:WE-Understanding the Psychology of Romantic Love. By Robert Johnson
翻譯:陳珏吟 Jade Chen(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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